整整一百年前,革命党人的枪声为清帝国的命运画上了句号。城头易帜,山河依旧,举国上下沉寂在飘扬着白色“大汉”旗号的狂欢中。“恢复旧物”,成为时髦的共识,大街小巷上游走着穿戴古代汉族衣冠的人群。邹容的《革命军》中一边高喊“四万万同胞的自由万岁”,一边又高呼“汉官威仪,扫地殆尽;唐制衣冠,荡然无存”。这时的人们看来,新生的共和国应该是这样一幅图景:政治上三权分立、自由宪政、公民社会,在文化上则是峨冠博带,汉唐衣冠,古风大盛。在辛亥的人们看来,要建设一个现代的国家,并不需要将线装书抛入茅坑。相反,恢复古老的衣冠、投壶的礼仪,阅读先秦儒家的典籍,甚至更能为新生的宪政国家助威。
袁世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诸神却并没有给现代中国留下赫希俄德的“希望”——他当了皇帝。恐怖的帝制伴随着废止宪法与对自由主义者的镇压,产生了惊人的效应,皇帝陛下不但要将中国拉回到中世纪的社会,更是一位积极提倡读线装书、穿古老衣冠与恢复古代礼仪的倡导者。伴随着皇帝再次被推翻而倒下的背影,精英们哗然了。印刷机不停吞吐着一份名为《新青年》的刊物,这份印刷物宣称,帝制事件证明了传统文化是中世纪专制统治的帮凶,国家要迈进现代的门槛,就必须烧掉古人的衣冠,将线装书全部抛入茅厕。
正如余英时在《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中所描述,伴随着新文化运动,中国的知识界日益激进化,先是全盘西化,再是以俄为师,最后走向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繁体字被废除,甚至差一点被代之以拉丁字母;古老的村舍被瓦解,代之以城乡二元的户籍制度;孔庙前的牌位与碑文被烈火吞噬,千年的寺院在无神论者的火炬下灰飞烟灭。革命要建立新天、新地、新人,过去的一切存在都必须被彻底铲除,造反派挖开康有为的坟墓,他的遗骨遭到鞭尸,人头被插在革命者的枪刺上游街。毁灭一切传统,革命不需要同情的眼泪,圣人的肃穆,儒生的礼乐,僧道的虚静。革命是烈火,吞噬一切,也吞噬自己儿女,火光中闪动着革命者挥舞的铜头皮带。
《红楼梦》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犹如历史暗角中巫师低声吟诵的谶语,令人毛骨悚然,却一语中的。经过血与火的洗礼,还剩下什么?
“传统”不是乌托邦,不是旧贵族依稀残梦中的桃花源。苏联帝国瓦解后,俄罗斯思想界重新拥抱沙俄时代的“传统”,俄罗斯的大地、母亲、沙皇、东正教会、米尔公社、甚至斯托雷平时代,都在重回“传统”的语境中被赋予了旧梦的意义,人们重拾别尔嘉耶夫的《路标》与索尔仁尼琴的传统俄国。但正如秦晖所说,“传统”并非一切皆为妙用,一个真正有生命力的“传统”才能突破现代化的瓶颈,产生出具有不断自我内在解释力更新的“新传统”。正如古老的天主教文化中产生出新教文化,而现代英美的资本主义与现代精神就是在新教文化的土壤中逐渐蕴育而出。在新教文化的英国,除了先进的现代社会与高科技,也有古老的王室、世袭的爵位、中世纪的古堡与千年延续的礼仪。这样的图像让经历过血与火的中国人眩晕,有时空倒错之感——因为按照全盘西化或革命的想象,要现代,要进步,其先决条件首先是破除传统,毁灭“旧”以为“新”开道。这一激进之梦,酣畅地表现在鲁迅相信的“进化论”之中,这位西化论和革命论的哲士宣称:旧有的生命必须服务于后起的生命,为后者牺牲;新的永远比旧的好,为了“新的”,“旧的”就必须彻底毁灭。可是,新教文化的英国,却没有见到这一宿命论般的预言,不由得使人浮想起辛亥人们心中未来的国家图像,人们峨冠博带,古衣古礼,却经营着亚洲第一个宪政共和国。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俱往矣,往事如烟,大地如故。
人们试图在白茫茫的大地与传统的废墟上重建秩序,九十年代以来,李泽厚“告别革命”,学者们回到书斋,重新拾起乾嘉诸老的毛笔与砚台,继续书写着关于远古经典的考证。“国学热”从高校中向社会蔓延,南怀瑾们的著作,悄然成为畅销读物 ……再继续,于丹、易中天……再继续,读经……
重建巴别塔的努力,似乎正在向纵深发展。
唱者红火,听者热闹,大戏一台,却又似郑思肖笔下无根的兰草,在风中摇曳。陈存仁《银元时代生活史》中回忆,章太炎在杭州讲学,受到听众巨大欢迎,犹如现代明星。他第一讲就是攻击康有为的今文经学,高举古文经大旗,而听者如痴如醉。听者需要姿态,需要红火,需要热闹,他们并不在意经学史上的今古文之争,但求听得热闹,获得姿态,“如痴如醉”,如此而已。可我们忘了,“传统”并非一个如同黑洞一般抽象的伟大“过去”,传统本身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渗入到精神世界与日常生活点滴细微的方式。正如日本人能够一边穿着来自中国唐代“吴服”发展而来的传统服装,一边以先秦古老跪坐的姿态席地而坐,使用着最先进的现代设备,一边批评执政当局,实践着现代公民社会的生活方式。在这个时候,“传统”才真正活在了“今天”,不是以在某讲堂听者“如痴如醉”集体狂喜的方式,不是在某“大师”的讲学与个人崇拜中,而是真正融入到生活方式的细枝末节之中。这个时候,“新”中有“旧”,“旧”中有“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者互倚,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你我。
因此,如果实在要追问还剩下什么?千年前的断垣残壁,秦陵博物馆中灰色的兵马俑阵坑,博物馆中暗绿色的青铜戈戟,说书人口中古老的英雄故事,商业热炒中的《论语》大卖,大师们你来我往的说书讲堂。不,传统都不在这里。
传统不是寻梦者们的乌托邦,不是那个打开潘多拉魔盒前的“天堂”。正如在一些严格按照传统信仰方式甚至制度生活的国家,外遇的妇女被按照“传统”的方式用乱石砸死,偷窃一个面包的小孩被按照“传统”用车轮碾断手臂。难道这样的国家,没有资格大声宣布:我就是真传统,你们还剩下什么?
传统不是饴蜜般甘美的甜梦,不是飘逸着彩蝶祖母后花园中的玫瑰,传统既非失落的天国,也非激进主义者必要铲之而后快的地狱,传统凝聚着我们与“过去”、“未来”的联系,本身就是鲜活的生存方式。真正有生命力的传统文化,将在现代价值的实现过程中浴火重生,与现代普世价值合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思想家R·尼布尔对信念“不抱幻想,也不绝望”的执着,也许,希望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