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际关系转向世界政治
国际关系理论(我本人更愿意用“国际政治理论”的概念)的研究,是属于国际关系范畴,还是属于世界政治范畴,这是一个根本问题。美国将国际关系放在政治学的范畴里研究。欧洲有所不同。在中国大学里,政治学和国际关系是分开的,这对学科发展不利。其实,国际关系里使用的概念是政治学的概念,如利益、价值观、权力、意识形态等等,但我们的国际关系理论没有建立在政治学研究基础之上。我觉得需要思考在全球范围内,是国家的、地区的政治以及世界范围的政治变化决定国家间关系,还是反过来,即国家间的关系决定世界政治的发展。当然绝对的因果关系很难说清,但我个人倾向于世界政治决定国家间的关系,也就是各国内部的、地区内部的政治发展决定了国家关系大致的类型。如苏联的政治、苏联国内的情况决定了苏联的垮台,而苏联的垮台又意味着冷战结束及其带来的一系列国际关系的变化。如果我们只仅仅研究“国际关系理论”,就不可能关注苏联本身的问题和苏联是否会垮台,也不能预测和解释冷战后出现的一系列现象,如全球化现象。国际政治研究早已超出了过去的以国家之间的关系为主的研究方法。比如国际恐怖主义现象,在过去显然不是国际关系研究的范畴,更不是国际关系理论的范畴。但是不研究民族、宗教、恐怖主义,就无法解释今天的国际政治。所以国家关系取决于国内政治和世界政治,而不是反过来。
中国人倾向于通过研究国家间关系来试图构筑国际关系理论。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深处有一种价值取向,包括利益导向和问题导向。看一看中国对外政治宣言和美国对外政治宣言的差别:中国对外政策声明一般要先讲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政治经济新秩序,都是较抽象的东西,然后再联系各国家、各地区,如中国与美国关系,与发展中国家关系、与发达国家关系等。美国则不然,它在政策声明里追求的是一种国家利益,坚持一种自称为普世价值观的东西,提出防扩散、反恐、开放市场、民主化等具体目标,然后才讲国家间关系如何。当然,中国并不是没有讲国家利益,但给人的感觉是,它更强调国家的发展目标(经济建设)需要一个好的国际环境,需要我们调整国家关系。中美关系在美国人眼里取决于中国是否按美国的那一套价值观和利益去行事,而不是中美关系问题本身给美国带来什么。我们在研究中美关系等问题时,要把关系当成变量,而不是本原。本原或者自变量是两国的国内政治变化和各自的发展目标。我们研究的方向也应该从国际关系转向世界政治,这也是冷战后越来越明显的一个学科发展趋势。
几个弱项
如果我们将研究方向从国际关系转向世界政治的话,我们的研究还缺少什么?我的同事王逸舟在他的一本书中讲道,90年代中期,哈佛大学从事国际关系研究的研究生有1/3研究国际关系本身,有1/3的人在研究政治学和一般方法论,包括经济、法律、社会学的东西,有1/3的人在进行国别研究和地区研究。和这些人相比,我们的弱项在于后两个1/3。首先是比较政治学和政治学的一般理论。上面我讲到,我们的政治学和国际关系是分家的,所以政治学没有成为学科基础,于是我们的研究便缺少了一个方面——政治思想史、政治哲学、意识形态和政治学研究的一般方法论。第二个弱项是国别研究和地区研究很不发达,真正美国、日本、印度、俄罗斯的国内政治进行研究的学者和研究成果相当少,更不用说对中东、非洲、阿拉伯、伊斯兰世界等等的研究。也就是说研究世界政治的本原弱一些。相对而言,国家间关系的描述比较多,带有理论性的深度分析比国际关系本身的研究还要弱一些。最近几年,一些关于军控、恐怖主义、国际组织方面的研究开始涌现,但其理论性的研究仍弱一些。还有,从国际政治角度对中国本身的研究也弱。
几个弱项突出以后,建立一套国际关系理论体系,便显得很重要又很艰巨。怎么把国内、地区、全球这些不同层次的政治研究汇入一个理论体系,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大工程。我想,与其先踏足这项事业,不如先更充分地研究地区的、国别的本原问题,打好基础,二三十年后再去建立和完善一个国际关系理论体系,可能更现实些。
价值取向与核心价值观
既然是研究政治问题,价值取向就要鲜明,西方的价值取向就很鲜明。从文艺复兴以来,尽管西方的主流价值取向有不同表现,如理想主义、现实主义、自由主义、保守主义,但它一直有自己的一套核心价值体系,而我们在不断的社会大变革中,这么一个体系远远没有形成。在借鉴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时候,可以照搬西方的只能是一些表皮的东西,如果将整个价值体系都照搬过来,就成了完全西化,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能接受的。现在我们的理论研究与西方理论研究在层次上有一种剥离的现象,就是我们把它的方法论拿过来,却脱离了它的价值观的内核,又没有建立自己的内核, 就很难成功。只有当我们自己的主流价值体系完善清晰之后,才谈得上建立起一种普世性的大家都能接受的中国国际关系理论体系。
西方国际关系理论有没有一个核心的价值观呢?看看美国历史,看看摩根索现实主义理论的价值观,它们推崇的是和平与权力,权力是为了保障和平和美国的安全,和平就是它核心的价值观。沃尔兹的“两极论”的核心价值观也是和平,是两极体制下的和平。现在,国际关系理论的核心内容又涉及了发展、经济繁荣、以及人类生存的环境问题。所以,在国际关系理论中,美国的核心价值观也是“和平与发展”,当然是美国主导下的“和平与发展”。这样一看,似乎中美的目标一致。有意思的是,人类从诞生起就在寻求和平与发展,但直到现在,仍有的地方在打仗,有的地方不能发展。为什么?一个原因是人类在这两个目标之外还有别的目标要追求,即公平、正义、平等。看看人类社会发展史就知道,人类社会一直存在着相对的获得,有你的没有我的,有我的就没有你的。有人认为某种和平不公正,经济发展只有利于少数人,于是就要造反。列宁和毛泽东领导的暴力革命,就是追求社会公正、人间平等。在今天的世界上,还有许多人不满意这种不公平、不平衡,他们在进行斗争,有的可能动用武力,但是美国又不容许他们动用武力,要维护美国霸权治下的和平。其实美国也在剥夺我们使用武力解决台湾问题的权利。现在的发展,说实在话是国际垄断资本治下的发展,对许多人来说也是不公平的。问一下世界上的穷苦老百姓,他们对经济全球化的看法肯定与资本家的看法不一样。这其实就是价值观的问题。还有,决不能忽视宗教信仰问题。世界上有相当一部分人相信宗教的力量,和平与发展不一定是这些人追求的首要目标,比如对于一些穆斯林来说,保存伊斯兰教本身的价值,比稳定和赚钱更重要。
总之,国际关系理论的核心的价值除了包含和平与发展内涵外,还有其他的内容,这是不应忽视的,在学习借鉴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中尤其需要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