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专栏我谈到“别无选择的暴力”。时至今日,“革命暴力”渐行渐远,而“建设暴力”却无处不在。推土机年年作响,电锯日夜嗡鸣,乡村变了,城市变了,许多美好的东西,也在“公共利益”加“别无选择”的魔镜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近许多人又在讨论南京砍树的问题,它让我再次听到“南京!南京!”一般的悲鸣。持续几年的砍伐,对于多灾多难的南京城来说,无疑是又一场灾难。不只是生态灾难,也是人文灾难。那些年长于共和国的数以千计的法国梧桐,只因为政府官员的一两句话,便被削足斩首,痛何如哉!痛何如哉!
有人说,修路呢,为了公共利益。这个道理似乎很能唬住一些人的。言下之意,这是“合法的杀戮”,是为了你好的杀戮。公众的愤怒是,再冠冕堂皇的事业,也不能掩盖“杀戮”的本质。为了公共利益,请先确保不让一代代人的创造因你改天换地的理想付之东流。人们宁愿相信的是,当一棵棵大树像柴禾一样倒下,其所能体现的只是决策者的无能,而绝不是某种“别无选择”的结果。
“我们在创造未来,而我们的创造没有未来”。这是我写在十年前的忧虑。成千上万的梧桐树,长了六七十年,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句“森林万岁”就被集体杀戮了。南京的这些树,如果不是这次声势浩大的抵制,恐怕也要被砍个精光了。因为“建设暴力”的逻辑是一样的,能砍三千棵树不被制止,接下来就一定会被砍倒三万棵,三十万棵……
谁来破解中国的“拆迁魔咒”?中华文明虽说源远流长,可它又像是被“拆迁”二字诅咒了一样,一代代建设,一代代拆除,一代代人走茶凉。每一代人都无比辛劳,每一代创造都朝不保夕。我们不仅保不住古代的一些东西,甚至同时代的东西都保不住。前天刚修葺的庙宇,昨天被城管“拆错”了;今天刚起了一幢高楼,明天就要爆破了;你本以为可以在新盖的房子里安度此生,那野蛮推土机的铲勺已经伸破了你家窗户。
每一代人都想改天换地。走在巴黎,你会发现这座城市建设了一千年,而绝大多数中国城市,却更像是一代人建设起来的。即使是近代清晰可见的文明的累积,度过了“这里是全国皆兵”的无数场混战,如今也只存在于幻灯片中。
我是尤其能够深切体味南京市民失去大片梧桐树的悲痛的。我也非常喜欢法国梧桐,从中学校园到塞纳河畔,再回到现在居住的小区,我庆幸自己的生命一直有这些大树相伴。最美的是夏秋两季,烈日炎炎的时候,宽大的梧桐树叶为你遮出一片阴凉;天渐凉,秋意已深,满地的梧桐树叶又让你不禁感慨季节更替与生命轮回,只因为满地厚实的落叶,于凄凉中还能体味一丝温暖。而如果有人突然将这些树谋杀,甚至尸骨未存,你就真的觉得自己的家园被毁了。
同样让我深感不幸与不安的是,在相关新闻报道中,我读到有人建议通过“大树进城”的方式补救砍树给南京城带来的破坏。近些年来,越来越多游子开始慨叹“故乡沦陷”,我也身居其中。几年前,我老家村子里我最喜欢的一棵古树便是因为“大树进城”而被盗卖的。它被做削枝去桠,像一个巨大的弹弓一样被运到我不知名的远方,至今生死未卜。
一切真应了“铡刀落在自己脖子上最重,落到别人脖子上最轻”。也许,只有那些有着同理心的人,才能真正体会他人的痛苦。对于我来说,那棵大树就是故乡的方尖碑,是巴黎的艾菲尔铁塔。如果有人买走巴黎的艾菲尔铁塔,巴黎人一定会心痛;如果有人一棵棵买走南京城里的大树,南京人也会心痛。
要建设,不要暴力;要美化,不要用暴力来美化。受够了“建设暴力”的人们,抵制南京砍树的人们,也请一起抵制“大树进城”。成片大树被砍伐,让南京市民感受到家园沦陷的悲伤,如果由此再兴起一拨“大树进城”的浪潮,又将在弱肉强食中毁坏多少人的故乡?当越来越多的故乡成为游子回不去的地方,自私自利的城里人啊,你以为自己是在移栽古木与森林,实际上是在将我的故乡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