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有篇名文《老调子已经唱完》,看标题是很乐观的。我感觉在今天,我们的老调子有些已经唱完,比如“解放全人类,将红旗插遍全球”之类不知天高地厚的“国际主义”高调,换成了“内政不容干涉”、“捍卫国家利益”之类爱国主义的低调的政治诉求;而有些老调子却越唱越高,甚至比“文革”前、“文革”中的革命理想主义高调还高。
比如,对抗日战争期间沦陷区的人民怎么看?在如今那些唱“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高调的愤青看来,凡是日本人来了没有以身殉国或悬梁自尽而领了“良民证”的中国人,通统的都是汉奸,该死!在文革前和文革中当然不可能是这样。因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主要是敌后战场,发展壮大的活动主要是在沦陷区。唱这种高调岂不是给国民党政府与军队加分?所以,那时候大量的文艺作品,如小说《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野火春风斗古城》等等,乃至江青搞的“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平原作战》,都对敌占区的同胞给予相当大的同情。正如李玉和唱的“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铁蹄下苦挣扎仇恨难消,春雷爆发等待时机到,英勇的中国人民岂能够俯首对屠刀!”“维持会”也多被写成白天与鬼子周旋、晚上私通八路的基层组织。我相信,今天再出这种小说,作者肯定要被“爱国愤青”泼屎尿。
另外一种高调就是,要说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当年“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都是、只能是为理想献身。电影《集结号》中九连战士在战斗间隙谈话,有的说打完这仗就回老家去,有的说要混出个人样,至少把家里的地赎回来。这让某些同志很愤慨,认为这是对我解放军战士的贬低,对革命理想的污蔑,甚至与洛阳发生的拆毁烈士陵园事件相提并论,质问“如果我们接受这种对历史的解释,那么当我们转回头来面向未来的时候,我们将只能看到一片灰暗。我们还想不想要一个更好的制度?我们还愿不愿意进入一个更理想的社会?我们还希不希望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这样的理想主义的高调“高,实在是高”呀!而我觉得影片中九连的战士们讲的很实在很真情。早在文革前两年,我在初中课本上读过当时的中宣部长陆定一的文章《翻越夹金山》,记得同学们最喜欢引用其中一句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一碗就吃(南方人念‘七’)”。当时还有些奇怪,这不是贬低了红军吗?又读到当时没倒台的将军黄永胜的回忆文章,讲大革命失败后为什么没有回乡,也是俗到不能再俗的算计,即除了留下来冒死当红军没有更好的选择——用批《集结号》者的话说,真是“理性经济人”。可不是吗,邓小平也没有唱高调,上世纪80年代有外国记者问他在长征中的经历,他爽快地回答“跟着走”。本来就是“战略转移”,先逃脱敌人的围追堵截再说,哪有什么明确的目标?
至于“解放战争”,按传统且至今有效的说法,那场兄弟相残的内战,是蒋介石集团挑起来的,发动者是不义的,也就是说中国共产党及其军队是被迫卷入,并不是要按什么理想蓝图改造中国。实际上,在解放区动员青年参军和群众支前,是讲保卫土地改革的成果;在战场动员俘虏参军、给投降士兵做政治工作,是搞诉苦之类阶级教育,让他们为打倒地主老财求翻身而战,都是实际又实际的内容。文革前我买的第一本小说,就是以一个“解放战士”为主角的,外号叫“小钢炮”,写他从俘虏到战斗英雄的经历。到了后来,抗美援朝动员志愿军的口号是“保家卫国”,“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也很功利,很“贴进生活、贴进群众”嘛!
那么,“我们还想不想要一个更好的制度?我们还愿不愿意进入一个更理想的社会?我们还希不希望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想呀!可是,这更好的制度、更理想的社会、光明的未来,从根本上讲,并不是什么理想主义者赐给我们的,也不是靠他们无私奉献、英勇牺牲能换来的。
马列主义讲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而战争是政治的继续,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都与他们的利益有关。排除宗教关怀之类,马列主义是最唯物的。
人间的天国本来就是要靠有血有肉因而不可避免有人性弱点的芸芸众生自己去争取。所谓民主的真谛,就是承认每个人都有权追求自己正当的合法的利益,大家在追求的过程中有平等的权利并遵守同一套议事规则,在利益博弈中达成妥协和共赢。普遍的人权愈有保障,民主议事的规则愈健全,制度就愈合理,社会就愈理想,我们的前景就愈美好。如此而已。难道我们吃那些所谓理想主义者的亏还不够吗?他们许诺给我们的乌托邦兑现的结果还不够残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