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和解的年代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15 次 更新时间:2009-06-01 17:33

熊培云 (进入专栏)  

法国大革命时期,圣•鞠斯特曾经如此咏叹,“18世纪应该放进万神殿”。不过,19世纪似乎就没有那样幸运了。关于这点,霍布斯鲍姆显然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如同在《极端的年代》一书中将20世纪分为“灾难时代”、“黄金时代”和“危机时代”一样,霍布斯鲍姆同样将这种“历史三明治”的分期方法运用于19世纪。于是便有了《革命的年代》(1789~1848)、《资本的年代》(1848~1875)和《帝国的年代》(1875~1914)三部曲。当说,历史与年代本身并无既定的刻度以供人们翻阅查检。然而,不容否认的是,每个时代都有着自己鲜活的、大异于其它时代的显著特征。正如霍布斯鲍姆解释自己之所以将1875~1914年这一期间称为“帝国的年代”:这并不是说在人类历史上的其他时期里没有帝国,而是因为在此阶段发展出一种“新的帝国主义”,而且,此时正式自封为“皇帝”,或在西方外交官眼中认为配得上“皇帝”这一称号的统治者的数量,“在这段时期达到最大值”。

然而,这种“历史三明治”的分割,并不妨碍从中找出一些共性。今天,尤其是站在过去两个世纪的废墟与遗产之上,当我们重新回顾历史上的“革命”、“资本”以及“帝国”之所作所为,不难发现,这些主宰近现代历史宏大叙事的幽灵都不约而同地遵循着一种扩张的逻辑。人类历史上群体性的多灾多难,其中绝大部分都来自于人类相残。从本质上说,即是因为无节制的扩张所造就。就像汤因比当年评论斯巴达的衰败与灭亡时所说,斯巴达在征服世界时同样被自己的征服行为本身所征服,为被征服者吞灭。如果把被征服者当作环境的一部分,可以说,斯巴达的灭亡是因为对环境的过度索取所致,以致于自己终于淹没于环境之中。可以援引为例的还有罗马帝国,同样是无节制的扩张加速了它的崩溃。古罗马早已灰飞烟灭,然而,与它同样古老的圣马利诺却存续至今。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共和国,一个位于意大利内陆的山顶上的国家。生活在这个最古老的共和国的人民,仍然享有足可以令人尊敬的幸福自由。几年前,当笔者游历其间,感觉自己到了一个政治意义上的世外桃源。

帝国、革命与资本

一将功成万骨枯。面对历史的血雨腥风,我们不得不感叹霍布斯的那句名言:“人对人是狼”。人类文明史,不过是一部关乎狼战的野蛮史。而一个帝国或“观念”的胜出,就是在弱肉强食的狼群之中进化出一个首领。无论是十字军东征,还是殖民时代以来欧美列强觊觎全球的扩张,都为此写下了坚实的注脚。如1900年的《杜利先生的哲学》里德国皇帝所说,“当你们置身中国人当中……要记住你们是基督教的先锋,并用你们的枪尖戳穿你们所见到的每一个可恨的不信基督教者,让他了解我们西方文明的意义……而如果你们偶尔顺便捡到一点土地,绝不要让法国人或俄国人把它抢去。”在此意义上,宗教和主权成了满足人性扩张的工具。要在解放人的同时驯服人们蕴藏于工具之中的侵略性,就是要反对一群人“以工具(譬如主义与国家)之名”流放另一群人。

若干年前,笔者曾就“白色恐怖”与“红色恐怖”做了一个区分。如果我们以圆为例,白色恐怖从中央(圆心)到底层(圆周),因此是个半径问题,然而,红色恐怖是从底层(圆周)到中央(圆心),在革命改变方向后,继而从中央(圆心)再到底层(圆周),是个直径问题。

换句话说,革命一旦失控,背离初衷,同样彰显其扩张本性。这也是为什么罗伯斯庇尔在法国大革命以前是个坚定的死刑废除者,甚至愿为坚持这一人道主义原则“拂袖而去”。然而,当革命的马车冲出了原有的跑道,断头台竖起,无数曾经拥护革命的才子佳人也不得不摔倒在巴黎的斜阳血泊之中,甚至罗伯斯庇尔本人也不能幸免。

纵观人类历史,我们看到无数以自救为目的的革命,从底层发起,席卷全国。然而,当革命如火如荼或难以为继时,必然诞生出一个“解放全人类”的伟大目标,革命因此变成一种没有节制的扩张。正是深受这种扩张逻辑之害,我们今天在总结法国大革命的历史时,要着重强调消极自由乃是一切自由的根基。倘若我不稀罕你的自由,你便不能强行加之于我。

从某种意义上说,资本同样具有自我复制与扩张的能力,所谓“钱生钱”,讲的也是这个道理。在资本面前,每个人都是生意的对象。且不说鸦片战争是因为当年的“日不落帝国”在为资本扩张寻找出路,即使今天我们平素里所见到的推销语录如“将冰箱推销给爱斯基摩人”同样见证了资本之无孔不入。21世纪,当各种网络与传播技术在“地球村”里攻城略地,彻底“改变地球的面貌”(韦尔特)时,资本的扩张已经从血肉横飞的战场转移到一张张谈判桌上。所以,当世界各地的商业领袖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谈笑风生时,在地球的另一角,一些以弱势群体代言人自居的社会人士早已成群结队,要力挽世界于资本狂澜之中。

病毒式复制与细胞式复制

复制与扩张无所不在,文明的冲突实际上就是自我复制的冲突。从本质上讲,这种自我复制既可以形成文明,也可以毁灭文明。笔者在巴黎大学做论文,受霍布斯的启发,曾将以上诸种扩张批评为“人对人是病毒”,借此阐述人类无节制的扩张必将导致自我毁灭。

“病毒式复制(扩张)”只有行为,而不关乎生命的任何意义,其存在只是复制自己,摧毁宿主,然后玉石俱焚,归于寂静。庆幸的是,与这种自我毁灭式的“病毒式复制”相对应的是,我们发现“细胞式复制”。区别于前者的是,“细胞式复制”是基于生命体形成与繁衍的一种成长。如果说“病毒式复制”注重于一种横向的行为,追求的是一时一事的辉煌,并最终走向毁灭,那么“细胞式复制”注重的则是纵向的生命本身。前者是无节制的,只图一时快意与杀心的扩张,而后者是蓬勃而内敛的,是在一定的秩序下获得生命并繁衍生命,其所追求的是生命与文明的源远流长。

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启蒙运动,就不难发现,启蒙运动之所以最终酿成悲剧,正是因为人类的思想行为冲出了应有的边界并最终与暴力合流,如陈独秀所言,“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当美好的愿景遮蔽一切,当启蒙的光明变成了令人失明的万丈火光,当全知全能的“万有理性”开始强施于人,我们所见证的正是这种扩张逻辑,其恶果如伏尔泰所说,“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满面红光走向罪恶”。

从这方面说,今天我们反思启蒙运动,并不是反对启蒙所带来的光明,而是反对这种打着强制烙印的“光明扩张”,反对“以光明的名义纵火”,反对启蒙运动所滋生的这种“真理在手”的“扩张理性”。当国民的思想被这种强力光明掏空,当“扩张理性”开始上升为国家信仰,这可怜的人类因此注定要被再次推上灾难的边缘。事实上,发生在20世纪惨绝人寰的两次世界大战,便是“光明起火”所致。

一切正如霍布斯鲍姆所说,“假如1913年前欧洲中产阶级分子提到‘大灾难’这个字眼,几乎一定是与少数几个创痛事件有关,与他们漫长但大致平静的一生所涉及的少数创痛事件有关。但是,1914年以后,我们可以大致肯定地说:即使是对那些在私生活中最不容易遭遇灾祸的人而言,‘大灾难’这个字眼也一定代表其他更大的不幸事件。”然而,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改写了人们关于灾难的定义。“克劳斯在他批判性的时事剧中,将第一次世界大战称为‘人类文明的末日’。”(霍布斯鲍姆)同样,第二次世界大战,使整个地球都燃烧起来。在崇拜强力的扩张逻辑下,启蒙之光终于变成了席卷全球的熊熊战火。

人类如何进步?

西哲说,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是“人会制造和使用工具”。但是,会制造和使用工具,并不足说明人类何以会保持进步。人类之所以会进步,是因为人类有一种“洗心革面”的精神与勇气,在于人不但会制造和使用工具,还会顺应时势更换工具。从这个角度来说,启蒙运动不但没有终结,而且永远不会终结,启蒙将与人类同在。而所谓启蒙,就是在自由交流的基础上,让有思想的人更有思想,让有力量的人更有力量,就是要不断地制造工具,并在必要的时候更换工具,使人类保持一种持之以恒的进步。

笔者以为,衡量人类进步有两个关键性的价值,其一是自由,其二是合作,而合作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对自由设置界限。二者缺一不可。略知科技人类学的人知道,科技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人类的自由,但是科技的发展并不必然意味着人类进步。就像伊索寓言中的舌头,科技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也可能是最坏的东西。任何一项重大发明,如果没有与此相关的人类在心智理性与制度建设上的成长,那些沉睡在科技之中的罪恶最终会苏醒,并以前所未有的蛮力制造并放大人类所遭受的苦难。当工具可以毁灭它的创造者时,创造者变成了弱者。正是在此背景下,人类和解因此变成了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群体自救。

20世纪人们对工具理性的批判,正是意识到人发明了工具,同时受到工具的奴役。当然,这种工具同样包罗一切主义与社会契约。人们批评乌托邦运动及各种主义所带来的恶果,实际上是将自己从工具理性中解放出来。

1904年,凯恩斯说,“民主政治尚在测试之中,但是到目前为止它还没有招致耻辱。”然而10年后,当民主与极端民族主义合而为一,“国家权利”超出了原有的界限,吞灭曾经授予它权利的人,悲剧就在所难免了。换言之,当主权变成难以驯服的猛兽,当国家这人类的工具超出了工具的范畴转而成为人的主人,于是便有了意大利农妇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快逃,祖国来了。”

自《物种起源》刊印以来,达尔文的进化理论受到了广泛的推崇。社会达尔文主义更让一些个人、团体甚至国家烂熟于胸、入骨入髓。然而,早在1902年,克鲁泡特金便发表《互助论》,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把“生存竞争”看作是进化的主要因素,认定“互助”是生物的本能,“互助法则”才是一切生物包括人类在内的进化法则。对于以上两种理论,今天我们若以平常心视之,不妨把它们当作互补的两翼:从达尔文的进化观出发,人要解放自己,要超拔于环境,要懂得如何自我实现,自立自强;从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观出发,人更要懂得合作,懂得共存共生。换言之,前者解决的是个体自由与自我实现的问题,而后者解决的是人类整体性生存的问题。前者给后者以力量,后者给前者以保障。

在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发表近一个世纪后的1998年,戈尔巴乔夫在《20世纪的精神教训》一书中提到全人类的共生主义:“我们的共同家园是这个世界本身,我们的命运是相同的,如果说某一个地区只想着自己繁荣昌盛,而身边的整个世界都是饥荒的话,它的繁荣是不可能的。”换句话说,任何一个国家,想要成为强国,而周边的国家都变成穷困匮乏的地区,也是不可能的。无论你愿不愿意,我们的命运总是息息相关的。

21世纪是和解的世纪

法国有句谚语,“了解即宽恕”(Tout comprendre c’est tout pardonner)。尽管这句话并不完全为霍布斯鲍姆所接受,但是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了解是宽恕的前提。倘使我们的历史被人为地遮蔽或篡改,那么这种宽恕就像是无本之木,终究是漂泊无基。正是这个原因,我们看到了法、德两国共办ARTE电视频道,共同梳理民族记忆的重要意义。了解不是偏听“一面理”,而是共同面对与聆听,交叉验证,让谎言被揭穿,让真实的历史浮现于“民主地记忆”之中。

援此而论,亚洲国家的和解,既要基于伟大政治家的宏图远略,同时也需要各国政府与民间一起,抛弃成见,共同修正各国的“一面理历史”。梳理记忆,不是无谓地纠缠于历史的细枝末节,而是为了更好地面向未来。就像今天,当我们透过历史的烟尘回望过往的两个世纪,仿佛参加一场别开生面的告别。要告别的就是那种只争自由却不争合作的历史。

笔者相信,21世纪将是人类和解的世纪,人类文明将从野蛮的竞争走向各持底线的合作。个体独立是为了群体和谐,犹如民族独立也是在追求平等对话的基础上最终促进人类和解。所以,如果说20世纪人类解决了独立问题,21世纪将着重解决全人类和解与合作的问题。正是在此基础上,始于上世纪后半叶的欧盟建设、主权让渡、全球治理、国际法等观念能够如此牵动人心。

当然,笔者所谓人类和解,并不局限于人对人,它同样包括人与自然的和解。今天,我们应该回到“自然人”或“生态人”的概念来重新思考人的意义。写作此文,正值北京沙土肆虐之际,京城的媒体陆续用“满城尽带黄金甲”来形容这场沙尘暴。早在1000多年以前,黄巢曾经以菊花为诗,直抒胸中无限抱负。而今天,当我们看到北京的天空“下土”、“小土转中土,中土转大土”,看到“夜降30万吨浮尘,人均20公斤”时,方明白“满城尽带黄金甲”另有情趣。大风起兮沙飞扬,谁曾料想,可以豪言“我花开后百花杀”者,如今已不是手持朴刀棍棒的“叛民”,而是那些温逊的、日日任凭我们踩踏的沙土。透过这场“沙土起义”,仔细想来,我们人类要和解的东西委实太多,而21世纪的当务之急,这个世界是否会好,更取决于我们关于人类持久自由与幸福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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