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走了,在他的故乡上虞白马湖边告别人世。一个人能有机会在来到人世的地方离开这个世界,也可以说是一种福气。上虞白马湖畔,走出过很多名人,谢晋,还不算是最耀眼的一个,但是,知道他的人,却比较多,显然,这是沾了电影的光。说实在的,对于这位特别有名的前辈同乡,我所知甚少,但总觉得应该写点什么,为什么呢?不是因为手痒,无病也要呻吟。作为一个卖文的人,该还的笔债尚有一堆,一个既非影视界,也非文学界的外人,非要写点什么纪念一个人,对我来说,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电影《芙蓉镇》。
谢晋拍过很多电影,比较有名的大概我都看过,甚至为此掉过眼泪,但唯独《芙蓉镇》印象最深。同样是反映那个特殊的时代,《芙蓉镇》不像《牧马人》和《天云山传奇》那样煽情,催泪的效果差得远,但看了之后,却五味杂陈,久久难以释怀。一对小人物再平常不过的遭难史,以及一堆小人物围绕遭难者的林林总总,整人的,被整的,看热闹的,都是那个时代最平常不过的故事。凡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知道,电影里发生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可能发生在他们身边,没有刻意的迫害,也没有特别的冤屈,一种深入骨髓的时代的悲苦和恐惧,却悄然渗入你的每个细胞,令你回到过去,毛骨悚然。《芙蓉镇》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恶人,那些制造悲剧的人,包括那个面目可憎的女干部李国香和二癞子王秋社,细想起来,也有值得同情之处。在中国,几乎每个村庄都有王秋社这样的二癞子,为人看不起,但绝非大恶之人,如果人们能正常地过日子,这样的癞子,也不是没有改好的可能,在抗战期间,中共的抗日根据地,改造二流子一度很有成绩。可是,不正常的革命,却彻底毁了这些二癞子,吃运动饭,成了他们中一部分人的职业。记得文革后清查,各地都有大批在文革中充当打手的王秋社之类的人物,被关进监狱。
《芙蓉镇》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重映了,即使在经常播放老电影的电影频道,这部片子似乎也不受青睐。我们这个民族,从上到下,都有一个共同的好习惯,就是追求乐感,因而对发生在过去的悲情故事,能忘就尽量忘掉。比如离我们最近的王朝,大家似乎都喜欢看它盛期的故事,康乾盛世,说个没完,辫子戏从皇帝、格格,演到太监,但对于晚清那段比较悲惨的历史,大家能回避,就尽可能回避,实在要说,也会挑点英雄的事迹说说。
可惜的是,从历史上看,我们这个民族,不大总能够保持一以贯之的乐感,接二连三的悲剧,其实也是我们自己制造的,制造过后,大家避而不谈,学习鸵鸟将头埋在沙子里,其实无济于事。悲剧过后的第一代人也许还知道悲剧的可怕,到了第二、第三代,什么都忘记了,有人很可能又开始怀念那动乱的年代,恨自己生不逢时。这样,悲剧,就又可能来了。喜欢在一个坑里跌两次,甚至N次,是我们的习惯,这个不良习惯,造成了中国的历史,总是一次次地给自己格式化,把前人的成果清零,让后人复哀后人,没完没了。
《芙蓉镇》结尾的时候,已经疯了的二癞子王秋社,敲着一个铜锣,沿街高喊:运动了!真希望现实中也有这样一个人,隔三岔五如此这般地喊一喊,提醒人们,不要过于健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