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Prototype)批评最早是由一些西方学者在研究神话时提出来的,目的在于提示出人类古老的母题或原型。我们这里所说的宋词的语境原型,是指在宋词创作中一些类型化的“上下文”中反复出现的话题与意象或意境,它可以逆溯到很久以前的历史事件中去,那些历史事件则成为宋代词人的一种语境原型。语境原型在这里的重要含义在于它是诗人(主要是相对于口述诗人的书写诗人)在进行经典引喻时所形成的上下文的独特语义境界,也就是说其语境原型包含着对历史典型场景或事件的引喻和演绎。因此这里的语境原型与美国哈佛大学梅尔曼.帕里(Milman Parry)及其学生阿尔伯特.洛德(Albert Lord)在研究荷马史诗时提出来的套语理论的一个较大区别在于:前者有典型的历史画面、细节或内在语境谱系可以追溯;而后者则没有典型的历史场景作为源头,它的反复出现所形成的套语主题,可能只是来源于某种古老的习俗或偶然的凸显。
宋词中大量存在着这样的语境原型写作现象,仔细研究这些颇有趣致的语境原型,我们会从中发现许多被忽略的东西,并且由此可以找到一条洞察词人心迹的秘密小径。
宋词的语境原型,一般都与历史事件相关联,我们这里所说的历史事件,可能并不是指那些惊天动地的影响历史进程的事变,而更多的是指一些并不重大的甚至是细小的历史生活场景,几乎可以说只是一些涉及心灵的小播曲而已:它可能是某个历史人物的一次偶然的叹息、一次不经意的登临、一种十分个人化的习惯动作或随意拾起的一片落叶。而这些偶然的事件则成为开启宋代词人心智的奇妙之钥,成为词人创作的某种内在契机,同时也就构成了宋词的一种语境原型。比如那个晋代的张翰,他在秋风中所形成的关于几种江南食物的渴望和感喟,恐怕连他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如此深远地影响着宋代词人的心灵生活。
我们来看看关于张翰的事件,根据《晋书》(卷九二列传六二)及《资治通鉴》(卷八四)等相关记载,张翰的情形如次:张翰字季鹰,吴郡吴人。父俨,吴大鸿胪。翰有清才,善属文,而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会稽贺循赴命入洛,经吴阊门,于船中弹琴。翰初不相识,乃就循言谭,便大相钦悦。问循,知其入洛。翰曰:吾亦有事北京。便同载即去。而不告家人。齐王冏辟为大司马东曹掾。齐王时执政,翰谓同郡顾荣曰: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荣执其手,怆然曰:吾亦与子采南山蕨,饮三江水耳。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著《首丘赋》,文多不载。俄而齐王败,人皆谓之见机。然府以其辄去,除吏名。翰任心自适,不求当世。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时人贵其旷达。性至孝,遭母忧,哀毁过礼。年五十七卒。其文数篇行于世。
张翰对其吐露心曲的顾荣(字彦先),在《晋书》也有记载,史书上说他机神朗悟,与陆机兄弟被人称为洛中三俊,他是张翰最信任的朋友,所以他可以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顾荣死后,张翰到他的灵座前失声恸哭,顾荣身前好弹琴,家人置琴于灵前,张翰上床鼓琴数曲,抚琴而叹曰:顾彦先复能赏此否?因又恸哭,不吊丧主而去。
关于莼羹,大概还应谈及另外两个人:沈文季和陆机。《南史》卷四七云:齐高帝在淮阴,祖思闻风自结,为上辅国主簿,甚见亲待,参豫谋议。高帝既为齐王,置酒为乐,羹脍既至,祖思曰:此味故为南北所推。侍中沈文季(字仲达.吴兴太康人)曰:羹脍吴食,非祖思所解。祖思曰:炰鳖脍鲤,似非句吴之诗。文季曰:千里莼羹,岂关鲁卫?帝甚悦,曰:莼羹故应还沈。千里莼羹的说法在陆机的传奇中也出现过,事见《晋书》卷五四:(陆机)尝诣侍中王济,济指羊酪谓机曰:卿吴中何以敌此?答云:千里莼羹,未下盐豉。时人称为名对。此事在《世说新语》中则将陆机所对记录为: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若以此而推之,则千里即远在千里之外的意思,但有人对此提出疑义。《七修类稿》卷二一辩证类认为“未下”当为“末下”之误,“千里”与“末下”都是苏州地名,《艇斋诗话》的作者也支持这种说法。
张翰所思的鲈鱼,则最早是因为一个颇具神奇色彩的人物左慈而闻名的,左慈字元放,庐江人,在《后汉书》卷八二方术列传.《搜神记》及《三国志》中,都有关于左慈与鲈鱼的记载。《后汉书》中说左慈少有神道,尝在司空曹操坐,操从容顾众宾曰:今日高会,珍羞略备,所少吴松江鲈鱼耳。放于下坐应曰:此可得也。因求铜盘贮水,以竹竿饵钓于盘中,须臾引一鲈鱼出。操大拊掌笑,会者皆惊。操曰:一鱼不周坐席,可更得乎?放乃更饵钩沉之,须臾复引出,皆长三尺余,生鲜可爱。根据《三国志》所言,左慈所钓松江之鲈有四个鳃,一般地方的鲈鱼则只有两个鳃,故松江之鲈又称四鳃之鲈。
上面把与莼鲈相关的历史事件梳理了一遍,莼羹.鲈脍及菰饭虽是几种普通的江南风味,但因为张翰等人的张扬而变得不同凡响了。我们在研究中国古代语汇时,常常会遇到这样的一些情形,本是普通的词汇,却因为某个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的介入,这个与之相关的词语便陡然间披上了动人的色彩。这种情形的产生倒底是因为历史事件或人物使本来寻常的词语身价倍增呢,还是那些个词语本来就有神奇之处,只是被我们蒙上了尘土,而某个偶然的事件或人物的出现,则只是为之拭去污迹.还其真面目而已?无论如何,这个事实是不容置疑的:如果没有张翰或陆机等人的参与,莼菜.鲈鱼或菰菜是一定不会有如此的魅力的。至少它不会频繁出现于我们要讨论的宋词之中吧,顶多会在几个美食家的笔下闪烁其辞。
张翰、莼羹、鲈脍、菰饭或秋风。这个极端细微的历史场景,在其以后的时间里,慢慢发酵,成熟,最后变成了一坛醉人的美酒。历代啜饮者络驿不绝。到了宋代,人们似乎对此更是情有独钟,无数的词人作品,都或多或少地散发出张翰在秋风中所酿就的神秘香味。
宋代词人很多时候把张翰事件当作一种亲切的内心事件,仿佛那不是发生在数百年前的旧事,而是他们自己所亲身经历的风中往事。可能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吃过张翰吴中的莼羹或鲈脍,但他们却对此始终津津乐道。这种现象真是十分有趣的,一种你一生都未曾品尝过的美味,你却不断地抒写它,赞美它或怀念它!
宋代词人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会以张翰事件来作为自己的语境原型呢?或者说宋代词人是以怎样的方式导入张翰及相关的历史元素呢?仔细分析起来,在以下类似的上下文情景中,宋代词人会联想到张翰及其思想的莼羹.鲈脍或菰饭以及触动张翰心弦的秋风。
宁静的田园之美、朴素的风物之歌。宋代词人有时在作较为纯粹的美的观照或流连之际,张翰或莼鲈等物会成为他们的典范性原型元素进入词人的幻想中。在他们看来,张翰本身就是一种生活理想的象征和隐喻:只有一个内心极其宁静淡泊的人,才可能作出那样的选择。因此张翰所眷顾的莼或鲈,也同样具有了宁静纯朴的品质了。苏东坡《水龙吟》上阙:“小沟东接长江,柳堤苇岸连云际。烟村潇洒,人闲一哄,渔樵早市。永昼端居,寸阴虚度,了成何事。但丝莼玉藕,珠粳锦鲤,相留恋,又经岁。”在这里,莼菜与玉藕等美食,成为东坡蛰居烟村的心灵慰藉,同时它又与小沟或柳岸.渔椎等构成一幅纯静唯美的风物画。陆游在《朝中措》中则表达了另外的意趣:“湘湖烟雨长莼丝,菰米新炊滑上匙。云散后,月斜时,潮落舟横醉不知。”莼丝初长,菰米新炊,云散了,月斜了,潮落了,舟横了,人也醉了。很显然这也是一幅令人眷顾的江南美景啊。
无法排遣的怀乡愁绪,则是宋代词人在使用张翰故事时表达得最多的情绪。这似乎是十分自然的事,因为张翰的故事从很大的程度上来说,就是一个异乡人的有点清狂的怀乡病。人们对故乡之思在很多时候是从一些细小的事物开始的,而家乡菜对人们的胃部诱惑以及对人们思归之情的催化作用,是许多事物都难以企及的。宋代词人的怀乡病很多时候就是从胃部开始的:王之道在《沁园春.和彦时兄》在写道:“纵荻花枫叶,强撩归思,有莼羹菰饭,归更何忧?”曾协在《水龙吟.别故人》中也说:“楚乡菰黍初尝,马蹄偶踏扬州路。莼丝向老,江鲈堪脍,催人归去。秋气萧骚,月华如洗,一天风露。望重重烟水,吴淞万顷,曾约旧时鸥鹭。”李曾伯《沁园春》:“归兮,归去来兮。我亦办征帆非晚归。正姑苏台畔,米廉酒好,吴松江上,莼嫩鱼肥。我住孤村,载月不妨时过之。长亭路,又何须回首,折柳依依。”在宋词中,象这样以莼鲈寄托思乡之情者比比皆是,在很多时候,莼鲈已成为宋代词人怀乡的另外一种说法,或者说得更直接一些,有时候莼鲈即故乡。但丁在《神曲.净界》说:我的家乡萦回于我的心间。对于宋代词人而言,这萦回于心间的家乡因为莼羹、鲈脍与菰饭的原故,也同时萦回于胃部。
无论是前面提到的苏轼的烟村、陆游的烟雨湘湖或李曾伯的孤村,我们已然感受到隐逸的色彩。这种隐逸色彩也正是宋代词人在使用张翰事件时所要表达的基本色彩。到这里,我们可以简约地说,张翰事件所蕴含的历史与美学的意义在于:风物之美.怀乡之思与隐逸之情。中国文人的隐居情结由来已久,隐居的社会基本功能在于:把自己隐藏起来,遮掩起来,从而获得一种安全感。正如张翰所言: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在这种时候,隐逸无疑是最好的保全自己的方式。因此张翰见秋风起而思吴中菰菜、莼羹与鲈脍,实际上只是张翰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他是因为对时代的不信任,对自身安全的不确定,才辞官归故里的,因此当后来齐王事败之时,有人才意识到张翰能见机,也就是说张翰有远见之明。因此宋人王贽就在诗中写道:“吴江秋水灌平湖,水阔烟深恨有余。因想季鹰当日事,归来未必为莼鲈。”事实上,在隐居者有莼鲈之美的烟村或孤村中,我们能从中体味出一种无奈与孤寂,这其中的滋味恐怕是局外人很难觉察的吧。陆游词云:“躲尽危机,消残壮志,短艇湖中闲采莼。”(《沁园春》)象这样弄一叶小艇在湖水之中采摘莼菜,应该是很惬意之事了,可是这时危机犹在而壮志未消,这本该是惬意之事的,也已大打折扣了。
在讨论张翰事件对宋词语境原型的影响时,还有一个现象是不能忽略的,那就是宋代词人从张翰事件这个原型概念进行了众多推移与变化,在宋词特有的韵律支持与约束之中,宋代词人演绎了一系列的与张翰事件相关的文学语汇。兹举其要者如次:
丝莼或莼丝:宋词中经常出现丝莼或莼丝,如苏东坡《水龙吟》之“丝莼玉藕”;曾协《秦楼月》之“莼丝惹起思归客,清光正好伤离别”;陆游《菩萨蛮》之“江天淡碧云如扫,苹花零落莼丝老”;《长相思》之“小住西陵莫较程,莼丝初可烹”。为什么莼菜称为丝莼或莼丝呢?这可能有两种原因:一则因为莼菜形如丝绦,唐人权德舆《送别沅泛》中有:“湖水白于练,莼羹细若丝。”二则可能是因为莼菜很滑,其美如丝。关于莼菜之滑美,在很多典籍中都有描述。宋人蒲寿成《渔父词》中就有“莼菜滑、白鱼肥”之语。最著名的可能是朱熹论画的那一段话了,朱子说李某在跋画时有画当如莼菜之语:某初晓不得,不知它如何说得数句恁地好,后乃知那李某是李伯时的外甥,盖画须如莼菜样滑方好,须是圆滑时方妙。这可能是关于莼菜之丝般滑柔最为唯美的联系了。
莼鲈或鲈莼:宋词中很多时候可能是为了韵律的原因,莼羹鲈脍被缩略成莼鲈或鲈莼。如:叶梦得《临江仙》之“鲈莼新有味,碧树已惊秋”;张纲《念奴娇》之“论思厌久,动莼鲈清兴,轻辞丹极”;《绿鸭头》之“松菊关情,莼鲈引兴,昔人高韵照尘寰”;袁去华《水调歌头》之“拂衣归去,谁道张翰为莼鲈”;吴泳《沁园春》之“今耄矣,独莼鲈在梦,泉石萦怀”;赵以夫《贺新郎》之“自是莼鲈高兴动,恰值春山杜宇”;吴潜《水调歌头》之“此际莼鲈客,倚楫待西风”;《感皇恩》之“转眼鲈莼便秋意”等等。在上述词作中,被缩略为莼鲈或鲈莼的莼羹鲈脍,其含义是较为复杂的,它大抵有故园、归思、隐逸、淡泊名义以及与时间流逝相关的伤感等意思。潘希白《大有.九日》:“戏马台前,采花篱下,问岁华.还是重九。恰归来,南山翠色依旧。帘栊昨夜听风雨,都不似,登临时候。一片宋玉情怀,十分卫郎清瘦。红萸佩,空对酒。砧杆动微寒,暗欺罗袖。秋已无多,早是败荷衰柳。强整帽檐欹侧,曾经向、天涯搔首。几回忆,故国莼鲈,霜前雁后。”这是一个异乡人在秋日中的孤独与近乎绝望的叹息:微寒已动,秋日已经不多了,池塘的荷花已经枯败,岸上的柳丝已经凋零,而故乡的莼菜鲈鱼啊,也在雁鸣霜降之时渐次消减了吧?对于远在他乡的词人而言, 这故国的莼与鲈,成了唯一可以让他能真实记起来的东西,它们使遥远的故园变得清晰和贴近起来。
莼波(汀).菰蒲与鲈乡。宋代词人把张翰事件中的莼羹.鲈脍与菰饭演绎变化成了许多新词语,它们是这对张翰事件的补充和延伸,并对宋词写作所营造的独特性产生了重要作用。用莼波或莼汀者,如张辑《绮罗香》之“又谁写,万幅莼波,一江佳思到鱼鸟”;姜夔《庆宫春》之“双浆莼波,一蓑松雨”;高观国《玉蝴蝶》之“想莼汀,水云愁凝”;用菰浦者如:程垓《满庭芳》之“采莲人尽,寒色战菰蒲”;曹冠《蓦山溪》之“微茫烟霭,鸥鹭点菰蒲”;用鲈乡者更多,比如:赵善括《水调歌头》之“几点鲈乡菰蒲,万里鲸波雪浪”;丘宗山《水调歌头》之“小队拥龙节,三度过鲈乡”;范成大《朝中措》之“水浮天处,夕阳如锦,恰似鲈乡”;陈三聘《三登乐》之“到鲈乡,又还是、秋风斜雨”;赵孟坚《风流子》之“叹本醉生浪迹,鲈乡蟹舍,红怨粉,莲棹菱舟”;陈允平《六么令》之“想鲈乡烟水,尚堪垂钓,虎丘泉石,尽可题诗”。这里的鲈乡,正如范成大所描写的那样:水浮天处,夕阳如锦,已带有某种乌托邦色彩,它是词人梦想的故园或归隐的水上桃花园?
宋代词人在使用张翰之莼鲈或菰饭(米)时,往往与下面这样一些语汇连在一起,这些与此相关或相近的语汇,构成了宋词的怀乡或返朴归真的隐秘语境:秋风(西风)、琴鹤、松雨、蓑笠、菊花、荻花、芦花、苹花、橘、蟹、橙等。如果说这些词本身就已是一面镜子,那么张翰及吴中秋风中的莼鲈之美,则为之投下更为悠远的光环之手,拂去岁月的尘埃,彰显汉语本真之色。辛弃疾在 《水调歌头》中写道:谪仙人,鸥鸟伴,两忘机。掀髯把酒一笑,诗在片帆西。寄语烟波旧侣,闻道莼鲈正美,休制芰荷衣。这首词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们也可理解为是对一首词作诞生所作的描述:那片帆之西所隐藏的诗句,是来自鸥鸟.烟波旧侣.还是神秘的莼鲈之美?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那位著名的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的话来,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把世界分成圣(Sacre)与俗(Profane)两个相对立的范畴,涂尔干认为所有的宗教都不同程度地给自己确认出与俗相区别的圣:这种区分把世界一分为二,这种宗教思维的惯用分类并不仅仅限于应用在神灵世界方面,而是拓展到了一切种类的事物,比如一棵树,一块石头,一间房屋,一声鸟鸣,一阵微风,几乎任何事物都可以是圣的,只要人们感觉它是圣的或认为它是圣的。事实上语言也存在这种情形,也有圣与俗之分,有很多词语,它本来可能是俗的,但是它经过某种契机或某个人物或事件的照耀,它便换了颜色,甚至脱胎换骨,变成了闪亮的语言钻石。宋词中的语境原型写作中所涉及的的张翰及莼鲈菰菜或秋风,正体现了这种语义学上的圣与俗之奇妙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