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东坡志林·怀古》(《东坡全集》卷一百一,文渊阁四库本)云:
「王彭甞曰:『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
宋代「说话」有「说三分」一科,且有专擅之艺人。据南渡之初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回忆「崇(宁)、(大)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说:
「孙寛、孙十五、曾无党、高恕、李孝祥,讲史。李慥、杨中立、张十一、徐明、赵世亨、贾九,小说。......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毛祥、霍伯丑,商谜。吴八儿,合生。张山人,说诨话。刘乔、河北子、帛遂、吴牛儿、达眼五,重明乔、骆驼儿、李敦等,杂扮。外入孙三,神鬼。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文八娘,叫果子。其余不可胜数。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
元人高承《事物纪原》卷九《博弈嬉戏部·影戏》:
「宋朝仁宗时,市人有能谈三国事者,或异其说⑴,加缘饰作影人,始为魏、蜀、吴三分战争之像。」
于此可知三国一段历史,在宋代已经成为「说话」和影戏的表演内容之一,此其常识之谈,故略而不论。按关羽崇拜之起源演变牵扯复杂,笔者已有数篇文章论及。⑵宋代「说三分」即《三国志》的文学化和大众化所以会在仁宗朝骤然兴起,应该还有具体原因。不妨拈出苏轼(1036-1101)为例,略为申述之。
以上引用之三则,不过是本文的逻辑框架。把看似毫不相干的人、事拉扯一起,前人之惯伎耳。可能是故意制造商业噱头,也可能是靠张力取得论证空间。欲知本文如何,且听一一分解。
一,史观论断:「帝魏帝晋」与「尊刘贬曹」
以苏轼为例的第一个原因,是他历史观念之转变,在北宋颇具代表性。
《三国志演义》「尊刘贬曹」倾向的形成,无疑与宋代理学兴起,尤其是朱熹(1130-1200)之《通鉴纲目》的盛行有关。而原其初始,则起于欧阳修(1007-1072)康定元年(1040年)著《原正统论》引起的「正统」之争。⑶要言之,具体到三国史,欧阳修在《明正统论》中表明了他的选择:「魏与吴、蜀为三国,陈寿不以魏统二方面并为三志,今乃黜二国,进魏而统之,作《魏论》。」⑷用周密(1232-1298)《癸辛杂识后集》总结的话,这场争论的结果是「欧公作《正统论》,则章望之著《明统论》以非之。温公作《通鉴》,则朱晦庵(熹)作《纲目》以纠之。」笑到最后,笑得最好,还是朱熹理学之论占据了历史的上风。
青年苏轼赞成欧公「魏统」之论,他在至和二年(1055年)未登第时,已撰有《后正统论·辨论二》反驳章望之。⑸事实上,眉山三苏对蜀刘政权及诸葛亮都采取了相当严厉的批判态度。如苏洵(1009-1066)以为「管仲曰:『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与魏氏角,其亡宜也。」(《权书·强弱篇》)「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取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苏轼《诸葛亮论》则批评说:「取之于仁义,守之以仁义者,周也。取之以诈力,守之以诈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汉也。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并历数「刘表之丧,先主在荆州,孔明欲袭杀其孤,先主不忍也。刘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数月,扼其吭俯其背而夺之国,此其与曹操异者几希!」并断言「既不能全其信义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奋其智谋以絶曹氏之手足,宜其屡战而屡却哉!」(《东坡全集》卷四十三,文渊阁四库本)在《魏武帝论》中则径称「帝(曹操)」为「智者」,唯「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惜其赤壁之败而未能统一天下。(《全集》卷四十二)苏辙(1039-1112)在《三国论》中顺带还批评到刘备,以为:「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唯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宋文鉴》卷九十九)可见尽管三苏是蜀人「蜀党」,当时却丝毫不以帝蜀为意。⑹
在参与国事,尤其是经历「党争」以后,中年苏轼的情感观点发生显著变化。如赞扬孔明:「诸葛来西国,千年爱未衰。今朝游故里,蜀客不胜悲。谁言襄阳野?生此万乘师。山中有遗貌,矫矫龙之姿。龙蟠山水秀,龙去渊潭移。空余蜿蜒迹,使我寒涙垂。」(《全集卷二十七·隆中》)⑺元丰元年(1078年)在徐州刺史任上《答范纯甫》诗,又说:「而今太守老且寒,侠气不洗儒生酸。犹胜白门穷吕布,欲将鞍马事曹瞒。」⑻遭遇「乌台诗案」后,苏轼在黄州所作《赤壁赋》与《念奴娇·赤壁怀古》(均撰于元丰五年)则以盛赞周瑜倜傥风流,抗御强敌为主,于曹氏仅以「固一时之雄,而今安在哉」感叹世事之迁。⑼
经历宦海浮沉之后,苏轼晚年看法大有不同。他认为「西汉之士,多智谋,薄于名义;东京之士,尚风节,短于权略。兼之者,三国名臣也。而孔明巍然三代王者之佐,未易以世论。」(《全集卷九十四·题三国名臣赞》)已视诸葛为三国之首杰。在谪居儋州时还说「孟德黠老狐,奸言嗾鸿豫。哀哉丧乱世,枭鸾各腾翥。」(《和陶杂诗》之六),又道「管幼平怀宝遁世,龙蟠海表,其视曹操贼子,真穿窬斗宵而已,终身不屈。既不可得而用,其可得而杀之乎?」(《东坡先生志林》卷十二)并以为:
「文举以英伟冠世之资,师表海内,意所予夺,天下从之。此人中龙也。曹操阴贼险狠,特鬼蜮之雄者。而尔其势絶不两立。非公诛操,即操害公。」「世之称人豪者,才气各有高卑,然皆以临难不惧,谈笑就死为雄。操以病亡,子孙满前,而咿嘤涕泣,留连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平生奸伪,死见真性。世以成败论英雄,故操在英雄之列。」⑽(《全集卷九十四·孔北海赞》,重点号为笔者所加)
宋人治史之风颇盛,苏轼最初也以「史才」自任,并曾对《汉书》下过功夫。⑾苏辙《栾城集·墓志铭》(《宋史·苏轼传》亦同)云:
「公生十年,先君宦学四方,太夫人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太夫人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乎?』太夫人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公亦奋厉有当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⑿
据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第五十七,略谓范滂字孟博,汝南征羌人。「少励清节,为州里所服。举孝廉、光禄四行。」「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在职,严整疾恶。其有行违孝悌,不轨仁义者,皆埽迹斥逐,不与共朝。」因得罪权豪,「郡中中人以下莫不归怨,乃指滂之所用,以为『范党』。后牢修诬言钩党,滂坐系黄门北寺狱。」狱中不屈,后释归乡里。(汉灵帝)建宁二年(169年)大诛党人,诏下急捕滂等。督邮抱诏书「伏床而泣」,县令「出解印绶,引与俱亡」,而滂「即自诣狱」,母与之别,勉励曰:「汝今得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死年三十三歳。这个经历与苏轼缘「乌台诗案」系狱和「元佑党碑」谪儋两次贬斥的坎坷极为相似,苏门弟子之遭遇亦仿佛「范党」。苏辙所以为乃兄特书此节,正是标榜苏氏一门的风节自励,这与《宋史·苏轼传》论赞娪?钙湟庵??颍?宰阋源锲溆虚啵?凶阋运炱溆形?V劣诨龌贾?矗?谝遄阋怨唐溆惺兀?灾居肫???病谷绯鲆弧刚蕖埂?悸堑椒朵枋涤氩懿偻?皇贝??蛩臻?宰陨碓庥觯?煳虻健赋砂苈塾⑿邸故饭鄣娜笔В?佣?叩沽硕圆懿俸椭罡鹆恋睦?菲兰郏?且恢匾?浠?"?
又王楙《野老记闻》载:
「子瞻问欧阳公曰:『《五代史》可传否?』公曰:『修于此,窃有善善恶恶之心。』苏公曰:『韩通无传,恶得为善善恶恶?』公默然。通,周臣也。陈桥兵变,归戴永昌。通擐甲誓师,出抗而死。」⒁(中华书局校点本)
其事虽不必有,但可觇知后人以为苏轼历史观念的道德倾向,较之乃师更为严格。据说王安石曾劝苏轼重作《三国志》。邵博(?-1158年)《邵氏闻见后录》卷第二十一:
「东坡自黄冈移汝州,舟过金陵,见王荆公于钟山,留连燕语。荆公曰:『子瞻当重作《三国》书。』东坡辞曰:『某老矣,愿举刘道原自代云。』」⒂(中华书局校点本)
其它笔记亦有类似记载,大概苏轼的历史观念正在剧烈变化之中,他的婉拒自有其意味深长之处。⒃
作为观念转变的背景,还有数事,略可一道:
景德二年(1005年)五月戊辰,宋真宗曾「幸国子监库,问祭酒邢昺『书板几何?』」馆阁诸臣「或言《三国志》乃奸雄角立之事,不当传布。上曰:『君臣善恶,足为鉴戒。仲尼《春秋》,岂非列国争斗之书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十)可知宋初馆臣对《三国志》的印象不佳。范仲淹词《剔银灯》也表现了类似情緖: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刘伶共一醉。人世都无百歳,少痴呆,老成尪悴。只言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中吴纪闻》卷五,载《全宋词》第一册,中华书局校点本)
王安石《读蜀志诗》亦云:
「千载纷争共一毛,可怜身世两徒劳。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王临川集》卷三十三)
其实北宋外临契丹、西夏,所据亦汉疆之三分之一隅耳,即使澶渊之盟与北辽暂息兵戈,但苟安之下,必有祸患,哪来恁大口气?且范、王二氏都是以恢复为己任,敢于担当的重臣,范氏还有抵御西夏,「先忧后乐」的传世之誉。此番言语或出于年青位低,不负责任之时,于此亦可知欧阳修撰《正统论》时的舆论倾向。
宋神宗赵顼就开始屡以刘备自拟。《宋史·王安石传》:「一日讲席,群臣退,帝留安石坐,曰:『有欲与卿从容论议者。』因言:『唐太宗必得魏征,刘备必得诸葛亮,然后可以有为,二子诚不世出之人也。』」熙宁三年(1070年)王安石欲辞相位,宋神宗挽留,「引刘备托后主于诸葛亮事,曰:卿所存岂媿诸葛亮,朕与卿君臣之分,宁有纤毫疑贰乎?」(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校补》第二册页429,中华书局校点)。赵顼亦不满于曹操,「苏子瞻自湖州以言语谤讪下狱,吴充(1021-1080)方为相,一日问上:『魏武何人?』上曰:『何足道!』充曰:『陛下以尧舜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犹能容祢衡,陛下不能容一苏轼也?』上惊曰:『朕无他意,只欲招他对狱,考核是非耳,行将放出也。』」(吕希哲《吕氏杂录》)陈善《扪虱新话》「苏氏作《辨奸论》憾荆公」条:「(苏轼《王司空)赠官制》当元佑初,方尽废新法,苏子由作《神宗御集序》尚以曹操比之,何有于荆公?」可见「尊刘」及褒扬孔明之论,与「贬曹」之风,或者就始于赵顼朝。只是王安石由「诸葛亮」忽然被诋为「曹操」,弯子未免转得太大一点。盖北宋朋党攻忤之论褒贬特甚,正所以见出历史观念之落差。清代馆臣以为:「宋太祖篡立,近于魏,而北汉、南唐迹近于蜀,故北宋诸儒皆有所避而不伪魏。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诸儒乃纷纷起而帝蜀。」(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三国志》)⒄恐怕也还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之言。
笔者所以把目光狃结于这一时期,是因为强化道德评价,且于后世史学影响极大的《新唐书》、《新五代史》及《资治通鉴》均修撰于此时,而「帝蜀」「帝魏」之争当时看似热闹,实际已经开始消歇。有关三国历史观念的转换情况,还可以用《三国志演义》传本以外,且被定为「宋元旧本」的两篇有关三国的话本作一比较。
明人所辑《古今小说》之《闹阴司司马貌断狱》(第三十一卷),或为宋人「说三分」内容之一。其以楚汉相争之宿怨,分派三国鼎立之是非,以道教神祗玉皇阎君,发明佛家「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因果,可谓奇思妙想。如以刘邦托生汉献帝,受尽韩信托生之曹操欺侮,「胆战心惊,坐卧不安,度日如年。因前世君负其臣,来生臣欺其君以相报。」又以司马貌断狱公正,「来生宜赐王侯之位。改名不改姓,仍托生司马之家,名懿,表字仲达。一生出将入相,传位子孙,并吞三国......只怕后人不悟前因,学了歹样,就教司马懿欺凌曹氏子孙,一如曹操欺凌汉献帝故事。」仿佛家庭纷争,邻里纠葛,就毫无理学「尊王」之观念。又独以彭越后身为刘备,「千人称仁,万人称义」,有所偏袒。最有意思的是以关羽为项羽托生,「只改姓不改名」,与樊哙托生之张飞「二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与刘备桃园结义,共立基业。」唯因前生有孽,「二人都注定凶死,但樊哙生前忠勇,并无谄媚;项羽不杀太公,不污吕后,不与酒席上暗算人。有此三德,注定来生俱义勇刚直,死而为神。」又似乡塾斤斤计较,自谓分别因果,妥贴安排,但已粗现「尊刘」倾向,与王彭转述的北宋说话若合苻节。此说带有北宋浓厚的民间平话特点,可以肯定出现在理学「帝蜀」论占据统治地位之前,却又与欧阳修所持「帝魏」论絶不相侔。⒅
明人洪楩《清平山堂话本》辑有《夔关姚卞吊诸葛》一篇,叙及仁宗嘉佑五年嘉禾人姚卞应「成都府安抚晁尧臣」之邀赴蜀攻书,路经夔门关时致祭孔明,遇「葛姓老丈」问难曰:「昔日汉室衰微,奸雄竞起,跨州连郡,以众击寡,不可胜计。且如魏有张辽、张合、徐晃、李典、司马懿等辈,吴有周瑜、鲁肃、吕蒙、陆逊。此数子运谋决胜,用武行师,未甞败北,解元并无一言称道盛德。诸葛孔明困守一隅之地,六出祁山,虚费钱粮,功业小成,何如此之浅陋!解元以为世之罕比,莫非太过否!此乃老夫胸中之疑,愿足下察之!」而姚卞为孔明辩护之慷慨陈词,并为朗吟一赋「灰飞烟灭」云云。不料所见正是诸葛亮托化,不但酬谢姚为之释疑辨诬,而且特开后门,梦中授题,使其高中科第,以后历仕显宦,并特以晁尧臣之口,盛赞他「如此饱学栋梁之才」云云。⒆其实「葛公」之言恰是典型的「成败论英雄」,正类三苏当年;而姚卞义正辞严之反驳,又与苏轼晚年见解接榫。又话本中姚卞之「解元」名号,亦可与后文论及南宋「说话人」情况相参证。特以话本形式表出,即南宋失意文士沦入瓦舍书场「演义」之类。可知上层观念之转变,已经悄悄开始了向平民百姓传输的过程。后文分解。
二、小说平话:「想当然耳」与「姑妄言之」
拈出苏轼的第二个原因,是探讨他的文艺观念与宋代「说话」的关系。
其实在北宋,无论德才识学苏轼都光焰万丈,他大起大落的人生坎坷本身就是一部传奇,且于当时文体无所不能,时论后人均乐道津津。生前既已名播海内外,后世且有「大苏死后忙不彻,三教九流都扯拽。」(清·禇人获《坚瓠集》),在文士中更是絶无仅有。⒇
李廌(1159-1109)《师友谈录》记载一则苏轼的自叙:
「士大夫近年效东坡桶高檐短帽,名帽曰『子瞻样』。廌因言之。公笑曰:『近扈从燕醴泉,观优人以相与自夸文章为戏者。一优丁仙现者曰:「吾之文章,汝辈不可及也。」众优曰:「何也?」曰:「汝不见吾头上子瞻乎?」上为解颜,顾公久之。』」
案蔡绦《铁围山丛谈》卷第一:
「有老吏常主睿思殿文字、外殿库事能言,偶得见泰陵时旧文簿注一条,曰:『绍圣三年八月十五日,奉圣旨:教坊使丁仙现祇应有劳,特赐银钱一文。』乌乎,累圣俭德,类乃如此。」(21)
又《东京梦华录》卷二「东角楼街巷」条:
「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自丁先现、王团子、张七圣辈,后来可有人于此作场。......终日居此,不觉抵暮。」
又《梦梁录》卷二十「妓乐」:
「向者汴京教坊大使孟角球曾做杂剧本子,葛守诚撰四十大曲,丁仙现捷才知音。」(《都城纪盛》略同)
可知丁仙现者本为汴京名优,不但常侍御禁中为「教坊大使」,亦曾当面以苏轼作场调笑以娯君王,且效果颇佳,苏轼亦忻然得色,此即东坡与名优相互认可的一个证据。
陈鹄《耆旧续闻》曰:
「宋氏子弟云:元丰末东坡赴阙,道出南都,见张文定公方平,因谈及内庭文字。张云:『二宋某文某文甚佳,忘其篇目,惟记一首,是张贵妃制。』坡至都下,就宋氏借本看,宋氏诸子不肯出,谓:『东坡滑稽,万一摘数语作「诨话」,天下传为口实矣。』」(22)
案「诨话」本「说话」之一科,参前揭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张山人,说诨话」及卷八「二十四日州西灌口二郎生日」条。此非苏轼亦能此道之证据,抑或当时士夫亦「想当然耳」,以他为擅此说话之道的畏惧耶?
宋氏子弟的这种疑虑担忧不无道理,苏轼之才学兴趣,足以使他影响新兴的书坛。叶梦得(1077-1148)《石林燕语》载苏轼作赋省试事:
「梅圣俞(1002-1060)作考官,得其《刑赏忠厚之至论》,以为似《孟子》。然中引『皐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事不见所据,亟以示(欧阳)文忠,大喜,往取其赋,则已为他考官斥落矣。即擢第二。及放榜,圣俞终以前所引为疑,遂以问之。子瞻徐曰:『想当然耳!何必须要出处?』圣俞大骇,然人已无不服其雄俊。」
杨万里(1124-1206)《诚斋诗话》版本里,还增加了这样的情节:
「(欧公问):『见何书?』坡曰:『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注。』欧阅之无有。他日再问坡,坡云:『曹操以袁熙妻赐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以妲己赐周公。」操问:「何经见?」融曰:「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尧、皐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欧退而大惊曰:『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23)
「想」谓想象,「当然」乃切合事物之规律。钱钟书论及《春秋》之类史书描摹人物对话口吻,洞其心曲之奥秘隐微时,既设疑曰:「上古既无录音之具,又乏速记之方,驷不及舌,而何其口角亲切,如聆罄欬欤?或为密勿之谈,或乃心腹相语,属垣隠烛,何所据依?」复自答云:「左氏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当然耳。」并进一步分证道:「明清评点章回小说者,动以盲左,腐迁笔法相许,学士哂之。哂之诚是也,因其欲增稗史声价而攀援正史也。然颇悟正史稗史之意匠经营,同贯共规,泯町畦而通骑驿,则亦何可厚非哉。史家追述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24)也以为「史家追述」与「小说、院本臆造」,其间差距未必悬绝天壤,「想当然耳」正是二者可以「搭桥摆渡」之处,语尤明彻。
如果孔融还把「想当然」用于反讽,那么苏东坡就径以「想当然」作为捏合、牵扯、虚构之依据。虽然所论非关小说创作,却无意中道出了此中真谛。古代史书每以《春秋》义例,强调循事简约,言必有据,义隐而旨显,自然有其道理。但文学却允许而且鼓励放纵想象,逞其恣肆,以曲形尽状,描摹事态人情。以此观之,苏轼辞谢另撰《三国志》建议时,所云「某虽工于语言,也不是当行家」,或非自谦之辞,而是自知之明。
「想当然耳」还有第二义。王士祯曰:「小说演义,亦各有据......故野史传奇往往存三代之直,反胜秽史曲笔者倍蓰。前辈谓村中儿童听说三国故事,闻昭烈败则颦蹙,曹操败则欢喜踊跃,正此谓也。礼失求诸野,惟史亦然。」(《香祖笔记》卷一〇)《管锥编》第五册引之,钱氏且曰「即余所谓野语虽未足据以定事实,而每可以征人情,采及葑菲,询于刍荛,固以史家所不废也。」(页25)以今人之视线关注,诠释古事之细微曲折,亦即「以今度古,想当然耳」之一种,而且首先是讲史演「义」的创作要诀。
又叶梦得《避暑录话》:
「子瞻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珍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与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絶倒,皆尽欢而去。设一日无客,则歉然若有疾。其家子弟甞为予言之如此。」
则东坡贬谪时所欲听而怂恿人言者,皆可作小说观也。案宋时除讲史之外,「说话本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态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都城纪盛》)此之「士马金鼓」,应是当时「中兴名将」之类。案宋太宗命馆臣李昉等集纂《太平广记》(成于983年),广搜著录历代传奇神异灵怪稗言,蔚成大观,其中尤以佛教西传及「三教论衡」期间流传之西土佛子,东土神仙及灵异情事为盛,遂亦为后世小说家之渊薮,如罗烨《醉翁谈录》夸耀小说人的「博览该通」,就特别强调了「幼习《太平广记》」,包括其模仿之作「《夷坚志》无有不览」。(25)苏轼既出入三教,习听或喜听类似新异故事,自不为怪。实际上「姑妄言之」较「想当然耳」更进层楼,可视为摒弃束缚,强调创作须自由想象之口号(26)。一旦脱离六朝及唐传奇的神怪窠臼,遂能于寻常生活,伦常日用中不断生发新意。这也是宋人平话突破传奇藩篱,走向新起点之标志。
而与苏轼同时的司马光编年体《资治通鉴》,又恰好提供了一个史实因果的逻辑框架,方便演义讲史据此而「想」像发挥,逞其对「当然」之创造灵感。此即吴自牧所以言「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梦梁录》),罗烨强调「小说人」学养,亦强调「长攻历代史书」(《醉翁谈录》)之故也。
钱钟书曾批评「宋人作诗、文,贵『无字无来历』;品图画贵『凡所下笔处,无一笔无来处』;儒生说理,亦扇此风,斤斤于名义之出典。」(27)则更见出苏轼名言「想当然耳」和「姑妄言之」乃卓荦不群之通识,正道出小说创作亟需脱离「言必有据」的文士窠臼,而尽力发挥自由想象的真谛,也是「宋学」脱离训诂考据,注重辞章义理的形象例证。
吴自牧《梦梁录·小说讲经史》:
「但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都城纪胜》此句作『顷刻间提破』)。」
宋人小说结撰之要诀,在于擅长「捏合」和「提破」,如张邦基《墨庄漫录》叙伐冢者盗掘杨王孙、伯夷、叔齐墓的故事,跨越时空,将不同朝代素不相干的人事牵连一道,正是「捏合」。赵令畤(1051-1107)《侯鲭录》则覆述了苏轼讲的一个故事:
「予饮少辄醉卧,则鼻鼾如雷,傍舍为厌人,而己不知也。一日因醉卧,有鱼头龟身者,自海中来告曰:『广利王来请端明。』予被褐草屦黄冠而去,而不知身步在水中,但闻风雷声暴如触石,意亦知在深水处。有顷豁然明白,真所谓『水晶宫殿相照耀』也。其下则有骊目夜光,文犀尺璧,南金火齐,眩目不可仰视,而琥珀珊瑚又不知多少也。广利少间配剑而出,从以二青衣。予谢以『海上逐客,重烦邀命。』广利且欢且笑。顷,南溟夫人亦造焉,自知不在人世。少间,出鲛绡丈余,命予题诗。予乃赋之曰:『天地虽虚廓,惟海为最大。圣王时祀时,位尊河伯拜。祝融为异号,恍惚聚百怪。三气变流光,万里风雨快。灵旗摇红纛,赤虬喷澎湃。家近玉皇楼,彤光照无界。若得明月楼,可还逐客债。』写竟进广利,诸仙递看,咸称妙。独广利旁一冠篸水族谓之『鳖相公』,进言:『苏轼不避忌讳,祝融字犯王讳。』王大怒。予退而叹曰:『到处被相公厮壊。』」
结末点题,即是「提破」(28),今人谓之「抖包袱」。如无此语,则类唐人传奇《柳毅传》之类矣。胡仔《苕溪渔隠丛话》以为「此事恍惚怪诞,殆类传奇异闻所载,又其诗亦浅近,不似东坡平日语。」或正其「姑妄言之」的即兴创作。苏轼出入三教,无所不窥,故能从容言谈神怪仙佛之事,
罗烨《醉翁谈录》夸耀「小说人」才情时说:
「论才词有欧苏黄陈佳句;说古诗是李杜韩柳篇章。......曰得词,念得诗,说得话,使得砌。言无讹舛,遣高士善口赞扬;事有源流,使才人怡神嗟呀。」(据《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
今存宋人话本《种瓜张老》(即《古今小说》第三十三卷《张古老种瓜娶文女》)开篇七律引苏轼、黄庭坚、晁冲之三词注释,《西山一窟鬼》(即《警世通言》第十四卷《一窟鬼癞道人除怪》)开篇《念奴娇》词,接连引用陈先、李清照、欧阳修等十三位宋代词人的十四首词注释,便是上述「家数」的明证,而尤以《苏小妹三难新郎》(《醒世恒言》第十一卷)通篇集逞智斗捷,文字雅戏之大成。这正是宋代文士日常嘲谑之游艺,如吕祖谦(1137-1181)《轩渠录》「东坡知湖州」言坡出联「髡阃上困」,得「钉顶上钉」条;《回文类聚》记「神宗熙宁间,北朝使至,每以能诗自矜,以诘翰林诸儒。上命东坡馆伴之」,苏以「神智体」《晚眺》诗使「北使惶愧莫云」条;岳珂(1183-1234)《桯史》述「承平时国家与辽欢盟,文禁甚寛。辂客者往来,率以谈谑诗文相娱乐」,辽使出联「三光日月星」,苏回「四诗风雅颂」及「四德元亨利」、「两朝兄弟邦」条,等等,则更属文字类的智力游戏了,亦是说话人「家数」之铺排。嫁名苏氏,不谓无因。
尽管专业艺人另有擅长,但说话表演中例有参与性与互动性的余兴节目,借以提调听众的情緖意趣,《梦梁录》叙:
「合生与起令、随令相似,各占一事也。商谜者,先用鼓儿贺之,然后聚人猜,诗谜、字谜、戾谜、社谜,本是隠语。有道谜,来客念思司语。讥谜,又名『打谜』。走智,改物类以困猜者。正猜,来客索猜。下套,商者以物类相似者讥之,又名『对智』。贴套,贴智思索。横下,许旁人猜。问因,商者喝问句头。调爽,假作难猜,以走其智。杭之猜谜者,且言之一二,如有归和尚及马定斋,记问洽博,阙名传久矣。」
案「合生」(或「合笙」)为伎艺业「家数」之一,以「起令(出令)」奇崛诡秘,「随令(回令)」敏捷严密擅名,而苏轼亦能。如庄绰《鸡肋编》叙:
「黄鲁直在众会作一酒令云:『虱去乙为虫,添几却是风。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坐客莫能答,他日,人以告东坡,坡应声曰:『江去水为工,添糹便是红。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西风。』虽创意为妙,而敏捷过之。」(29)
又伎艺业之猜谜,要旨是出谜「以困猜者」。苏轼亦雅好猜谜,可参《枫窗小牍》记叙他猜「王荆公秉国时,有人题大相国寺壁」之诗,为「青苗法安石误国贼民也」条;《夷坚志》载「元佑初,士大夫好事者取达官姓名为诗谜」条等。《鸡肋编》又载:
「孙(素)畏内殊甚。有官妓善商谜,苏即云:『蒯通劝韩信反,韩信不肯反。』其人思久之,曰:『未知中否,然不敢道。』孙迫之使言,乃曰:『此怕负(妇)汉也。』苏大喜,厚赏之。」
苏轼以故事出题,官妓「提破」隠义,以谐音回答,此即「商谜」。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甞列举历代笔记稗谈所载「隠语」,以反观「若今书会所谓谜者,尤无谓也。」证实虽有雅俗之别,而两者实有关联。案「舌辩」乃宋代说话人之看家本事,据《梦梁录》载,南宋小说艺人的会社即名「雄辩社」。宋代士大夫雅好嘲谑,而东坡之隽语迭出,又使他成为舆论焦点。(30)不论这些记叙是否确出苏轼之作,都能表现他对时人影响之深且广,小说说话艺人亦不例外。
苏轼驾驭语言能力极强,包容经史诗赋、佛老道藏、小说戏曲,民间歌谣、生活口语,所谓「胸有洪炉,金银铅锡,皆归熔铸。」(《说诗晬语》卷下)东坡「甞言:自上可以陪玉皇大帝,自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蓼花洲闲录》)又云「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熔化。」(陈无已《竹坡诗话》)故能作当时俗语如「鏊糟陂里陶靖节」,「有甚意头求富贵,没些巴鼻便奸邪」,「害脚法师鹦鹉禅,五通气球黄门妾」(31)。如开设「东坡书馆」,听众定当满座,即以为书业之「祖师」,亦当之无愧也。(32)
今存《三国志平话》和《三国志通俗演义》中均引有苏轼及北宋人的诗。如至治本平话卷下描绘诸葛亮三出祁山,收复街亭时,「后有苏东坡作庙赞」云云。弘治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校点本)「玄德跃马跳檀溪」节亦有「苏学士古风一篇,单咏檀溪事迹,有感而赋云」,而置「庙赞」之词于「武侯遗计斩魏延」节。(33)
《单刀会》是最早而且影响最大的关公戏目之一。其中第四折关羽渡江所唱一曲,被郑振铎誉为「元曲中最悲壮的曲子」:
【双调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迭,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云)好一派江景也!阿--(唱)
【驻马听】水涌山迭,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絶,鏊兵的江水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据明钞本)(34)
正类苏词《赤壁怀古》之「关羽版」,亦是苏轼于元曲影响之确证。苏轼富于戏剧性的人生经历,也不可避免地成为后人戏曲说话的题材。元人以东坡入戏者众,如曹本《录鬼簿》载元人费唐臣有杂剧《苏子瞻风雪贬黄州》(题目《王安石执拗行新法李御史举劾报私仇》,正名《杨太守奸邪攻逐客苏子瞻风雪贬黄州》);金仁杰《苏东坡夜宴西湖梦》;《录鬼簿续编》载邾经《佛印烧猪待子瞻》(题目《牡丹娇风魔禅衲》);《元曲选》有李文蔚《花间四友东坡梦》(题目《云门五派老婆禅》)叙东坡与僧佛印、伎琴操的前缘后因。《盛明杂剧》载明人许潮杂剧《赤壁游》(正名《苏子瞻月夜游赤壁》);陈汝元《红莲债》(正名《戒禅师偶犯如来色戒,悟和尚同走阎浮世界;苏学士沉迷五戒后身,印上人提醒红莲前债》);脉望馆校《古名家杂剧》著录佚名《苏子瞻醉写〈赤壁赋〉》、《今乐考证》著录《苏东坡误入佛游寺》等。而宋元小说话本保存最多之「三言」以苏轼为主要或重要人物者亦有《明悟禅师赶五戒》(《古今小说》第三十卷)、《王安石三难苏学士》(《警世通言》第三卷)、《苏小妹三难新郎》(《醒世恒言》第十一卷)、《佛印师四调琴娘》(《醒世恒言》第十二卷)数篇。
论者每以宋人说话强调民间艺术的独立性质,理或然矣。但若忽略说话人与文士创作的互动性,尤其是对失意文士沦入说话人队伍之后,其原有价值观念和艺术素养,对于民间文学也具有渗透性的一面估计不足,区区亦以为不妥。盖缘宋明理学形成过程中,「伦常日用」曾在社会上广泛发挥影响,且小说戏剧即其打通上层文士承继的「精英文化(eliteculture)」或「大传统(greattradition)」,与乡风民俗传承之「通俗文化(popularculture)」或「小传统(littletradition)」的重要手段。且听下回分解。
三、长篇演义:「秤评天下」与「英雄兴废」
现存北宋「说三分」的具体材料不多,但最有价值的几条,恰恰都出在苏轼及其友侪的圈子里,或者偶然。这是拈出苏轼的第三个原因。
吾甞言,有宋一朝素以「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斗」著称于史。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以后,大概是出于一种心理学上的「补偿效应」(Compensatoryreaction),宋人精神特别专注于雕虫小技,几乎无一不斗。不但朋党之争热火朝天,其它如斗鸡、斗虫(即蟋蟀)、斗茶、斗棋、斗球(即《水浒传》描述高俅得官之途)、斗跤(即相扑)等等,竞相争艳,可谓别出手眼,另创新风。还不必说斗权斗势,倾轧钻谋这些历代朝政的「题中应有之义」,更是有滋有味,较之前代官场花样翻新,可谓「出于蓝而胜于蓝」。唯有疆场驰骋,两军交兵一道则负多胜少。故「平话」兴起后,说开国大将,中兴名臣者,尤尚娛挝涔Γ?缯钥镓贰盖Ю锼途┠铩梗ê笱荼湮?斗闪??罚?⒀钍峡沽桑ê笱荼湮?堆罴医?罚??仪嗵仲?歉撸ê笱荼湮?段寤⑵轿鞔?罚?⑽难宀┢酵踉颍ê笱荼湮?度?炱窖??罚┑取R院笸馕耆丈酰?性?偕ィ??运的隙珊蟮暮?乐一鞴恼浇鹕剑??以婪桑?灾痢缎?鸵攀隆分兴谓?热???恕负嵝泻铀贰拐撸?薏豢涫握絼耄??“?溃?馔??彩且恢治幕?系摹覆钩バвΑ埂?
明人于「说话」和「演义」兴于何时,似有争议:
「小说起于宋仁宗。盖时太平盛久,国家闲暇,日欲进一奇怪之事以娱之,故小说『得胜头回』之后,即云『话说赵宋某年』。闾阎淘真之本之起,亦曰『太祖太宗真宗帝,四帝仁宗有道君』。国初翟存斋过汴梁之诗,有『陌头盲女无愁恨,能拨琵琶说赵家』,皆指宋也。」(郎瑛《七修类稿·辨证类》)
「小说之兴,始于宋仁宗。于时天下小康,边衅未动,人主垂衣之暇,命教坊乐部纂取野记,按以歌词,与秘戏优工,相杂而奏。是后盛行,遍于朝野。盖虽不经,亦太平乐事,含哺击壤之遗也。其书无虑数百十本,而《水浒》称为行中第一。」(天都外臣《水浒传叙》)(35)
「若通俗演义,不知何昉?按南宋供奉局有说话人,如今说书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考。泥马倦勤,以太上享天下之飬,仁寿清暇,喜阅话本,命内珰日进一帙,当意则以金钱厚酬。于是内珰辈广求先代奇迹及闾里新闻,倩人敷演进御,以怡天颜。然一览辄置,卒多浮沉内廷,其传布民间者,什不一二耳。」(绿天馆主人序《古今小说》)
「至有宋孝皇以天下养太上,命侍从访民间奇事,日进一回,谓之『说话人』,而通俗演义一种,乃始盛行。然事多鄙俚,加以忌讳,读之嚼蜡,殊不足观。」(笑花主人序《今古奇观》)(36)
其实两说各为一事,一谓「小说」,一谓「通俗演义」,其理至明。案治中国小说史者,从未认真辨析分证过「平话小说」与「通俗演义」之别,是一憾焉。笔者以为,北宋「说话」和南宋「演义」之主要分野,正在于有无「义」理作为主旨贯穿始终,盖所欲「演」者,道德评价之「义」也,即罗烨以为说话人责任在于「讲论只凭三寸舌,秤评天下浅与深。」「讲论」即「演」,「秤评」者「义」也。又言「讲历代年载兴废,记英雄歳月文武。」「英雄」一语,揭示藴含有明晰的价值判断,「兴废」二字,则标示历史演进之因果链环。故「讲」说者「演」也,「英雄」「兴废」者「义」也,从而形成了「演义」一体,为「讲史平话」的新潮流派。(37)今观凡冠有「演义」二字的讲史,无不以理学判断为其价值主干,就是这个道理。《醉翁谈录·小说开辟》还特别强调了价值判断具有的特殊艺术感召力:
「说国贼怀奸从佞,遣愚夫等辈生嗔;说忠臣负屈衔冤,铁心肠也须下涙。讲鬼怪,令羽士心寒胆战;论闺怨,遣佳人绿惨红愁。说人头厮挺,令羽士快心,言两阵对圆,使雄夫壮志;谈吕相青云得路,遣才人着意群书;演霜林白日升天,教隠士如初学道。噇发迹话,使寒士发愤;讲负心底,令奸汉包羞。」
尽管我们承认「统治阶级的思想是那个时代的统治思想」有些道理,但以南宋讲史「壮怀激烈」的情景看,只是赵构的「清暇」闲谈,(38)未必就是通俗演义兴起的理由。仁宗朝到高宗朝不但经历了「帝统」之争,亦且经历了国破家残之恨,兵火燹焚之烬,故国黍离之思,故南渡文士总结历史和评议时局,与说话之教化倾向及警世功能颇有共鸣。文人士夫空前之热情,亦与「刍荛狂议」之民间说话,以及兴起讲评「演义」及说「中兴名将」的风潮适成正比。余嘉锡有段辨析,正谓此也∶
「余以为杨业父子之名,在北宋本不甚著,今流俗之所传说,必起于南渡之后。时经丧败,民不聊生,恨金人之侵扰,痛国耻之不覆,追惟靖康之祸,始于徽宗之约金攻辽,开门揖盗。因念当太宗之时,国家强盛,倘能重用杨无敌以取燕云,则女真蕞尔小夷,逺隔塞外,何敢侵陵上国。由是讴歌思慕,播在人口,而令公六郎父子之名,遂盛传于民间。」(《余嘉锡论学杂著·杨家将故事考信录》,中华书局本)
回过头来分析北宋有关「说三分」的几则材料,亦可看出演变之迹。《东坡志林·怀古》:
「王彭甞曰:『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之泽,百世不斩。彭,恺之子,辜式吏,颇知文章。余甞为作哀辞。字大年。」
查苏轼与王彭交游,在嘉佑末年(1061-1063)凤翔签判任上,故王彭为言「说三分」的情况,恰在仁宗朝内。(39)但后来已有观众「同情之不足,故模仿之」的事例,有些酷爱看三国戏者还曾闹出笑话。《宋史》卷三一四《范纯礼(40)传》言:
「中旨讯亨泽村民谋变,纯礼知其故,乃此民入剧场观优剧,归途见匠人有桶,取而戴于头,曰:『视刘先主何如?』遂为匠擒。明日入对,徽宗问:『何以处之?』对曰:『村野无知,杖之足矣。』帝从之。」
「谋变」当指其人痴狂之影响甚钜,否则不足以上达「天听」。今人已难悬拟在当时观念下,「先主」刘玄德究有何事,能令北宋一「村民」艳羡兴奋到如此程度。或以刘之老大无成,而忽得孙权之幼妹为妻,乃是「半空中掉下」之好事耳。(41)苏门弟子之一的张耒(1054-1114)在《明道杂志》中亦说:
「京师有富家子,少孤专财,群无頼百方诱导之。而此子甚好看弄影戏,每弄至『斩关羽』,辄为之泣下,嘱弄者缓之。一日弄者曰:『云长古猛将,今斩之,其鬼或能祟,请既斩而祭之。』此子闻甚喜,弄者乃求酒肉之费。此子出银器数十,至日斩罢,大陈饮食如祭者,群无頼聚享之,乃白此子,请遂散此器。此子不敢逆,于是共分焉。旧闻此事不信,近见有类似是事,聊记之,以发异日之笑。」(42)
说明自北宋仁宗朝至徽宗朝,「说三分」故事已然形成了「尊刘贬曹」的思想倾向,而关羽还受到特别的同情。「旧闻」不信、「近见」方知二语,证实此种现象并非孤例。
北宋「说话」无疑是承接唐五代的僧「俗讲」,但已明显消解了「俗讲」的宗教布道功用,转化成纯粹的商业行为。《水浒传》第五十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写女艺人上戏台后得表演:
「参拜四方,掂起锣棒,如撒豆般点动。拍下一声界方,念了四句七言诗,便说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写着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藴藉的格范,唤作《豫章城双渐赶苏卿》。』说了开话又唱,唱了又说,合棚价喝采不絶。」
「说了开话又唱,唱了又说」,就是集叙事讲论于一体。罗烨《醉翁谈录》说:
「举断模按,师表规模,靠敷演令看官清耳。只凭三寸舌褒贬是非,略口团万余言讲论古今。说收拾寻常有百万套,谈话头动辄是数千回......讲论处不滞搭、不絮烦;敷演处有规模,有收拾。冷淡处提掇得有家数,热闹处敷衍得越长久。」
敷衍提掇,始成长话。盖讲史非长篇不能叙明前因后果,彰显扬善惩恶,且有商业上之莫大利益,故绝不能等闲视之,此古今同理。即今日肥皂之「电视连续剧」,所以不惮时论讥评,观众厌烦,皆以灌水抻拉,「水多和面,面多和水」,剌剌不休为无上法门,秘籍宝典者,亦为此也。(43)史载南宋临安有一艺人能长期不转场,亦非日换短篇话本,而必得提掇敷演,讲说长篇才能坚持。
提掇敷演的要诀之一,是依頼编年史书如《通鉴》之类,时空切换,同时并现,后世提炼为套语「一张嘴不能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也;之二是引证类书如《广记》《夷坚志》之类,连模拟征,牵合他事,套语「却说」,「须知」是也;之三是征引古诗今词,点缀穿插,评论感发,套语「有诗为证」、「后世史官赞曰」是也(44);之四是故作抑顿,卖弄关子,招揽回头,套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是也。(45)钱钟书《读〈拉奥孔〉》标举「富于包孕性的片刻」,引《水浒传》野猪林场景描述董超薛霸待欲结果林教头性命,却突然断住不表时,曾引《贯华堂第二才子书》卷二《读法》第一六则:
「文章最妙,是目注此处,却不便写,却去逺逺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便又且住。如是更数番,皆去逺逺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即便住,更不复写目注处,使人自于文外瞥然亲见。《西厢记》纯是此一写法,《左传》、《史记》亦纯是此一方法。」(46)
「欲言又止」,「欲说还休」,亦为跌宕情节,起伏故事之一法,也可为「冷淡处敷衍得越长久」的心得。至于趁势添加人物,穿插情节,安排场面,布置环境,铺叙景物,插科打诨,「砌末」手段,「现挂」发挥,也是千方百计使看客听众情绪饱满,演说之「当场」也逐渐丰富生动起来。南宋之「通俗演义」正是傍依《通鉴》编年叙事之宏观架构,兴亡是非之历史逻辑,加之佛谈因果,道因福祸,敷演冷淡,提掇繁华,渐成长篇,牵蔓章回的。从「三言」保留的几篇五代平话,与至治本讲史《五代史平话》,再到《五代史通俗演义》比较,即能看出嬗变端倪。
北宋汴梁例以节庆赛会,里巷小儿,临时聚听的短篇说话为主,而到南宋临安已经出现了数天、十数天到数十天的连续长篇讲史演义,可称巨大飞跃。除了书会才人须对话本进行必要的加工整理以外,还需要在「作场」表演上有相应的极大改进。这方面「说经」、「说参请」转承的释氏长篇「俗讲」47经验亦不可忽视。案释氏极为重视宣传,且早具系统之理论武装,其细密深致,足为后世业宣传者师法。《高僧传·唱道篇·论》要求首先具备「声、辩、才、博」的基本功为「四事」,又要因人而异,投其所好:
「若能善兹四事,而适以人时。如为出家五众,则须切语无常,苦陈忏悔;若为君王长者,则须兼引俗典,绮综成辞;若为悠悠凡庶,则须指事造形,直谈闻见;若为山民野处,则须近局言辞,陈斥罪目。凡此变态,与事而兴,可谓知时知众,又能善说,虽然故以恳切感人,倾诚动物,此其上也。」(唐·道宣《高僧传·唱道篇·论》,中华书局校点本)
这是针对不同层次的听众,精心设计出来的一套方法。讲经唱导的另一特点是善于营造戏剧化氛围:包括如何布置最佳环境,如何配合时间进程而转变有方,如何以生动的表演提调影响情緖,始终吸引听众:
「尔时导师则擎炉慷慨,含吐抑扬,辩出不穷,言应无尽。谈无常,则令心形战栗;语地狱,则使怖涙交零;征昔因,则如见往业;核当果,则已示来报;谈怡乐,则情抱畅悦;叙哀戚,则洒涙含酸。于是阖众倾心,举堂恻怆,五体输席,碎首陈哀。各各弹指,人人唱佛。」(《高僧传·唱道篇·论》)
所以每次能够延续很长的时间,直到「爰及中宵后夜,钟漏将罢,则言星河易转,胜集难留。又使人迫怀抱,载盈慕恋。」等于今之一出春节晚会的长度。
完成这样的变革之后,讲史的「演义」体逐渐发展出以章回形式串演成长篇的式様,最终确立了自身规范,也得到了信奉正统理学之文士高度认同,这以明人高儒评价罗贯中「编次」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时的说法(《百川书志》卷六《史部·野史》)为代表,这就是:
「据正史,采小说,证文辞,通好尚,非俗非虚,易观易入。非史氏苍古之文,去瞽传诙谐之气。陈叙百年,该括万事。」
关心宋代文化史的学者,能从苏门弟子晁冲之《夜行》诗「孤村到晓犹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再联系到欧阳修《礼部贡院进士就试》描绘的「无言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推知平民科第制度下北宋文化的普及状况。欧诗作于嘉佑二年,正是他主试苏轼等人科举的情景。而晁氏之诗,又谓「老去功名意转疏,独骑瘦马适长途」,刻划出落第举子无奈寂寥的惆怅心态。科场淘汰之惨烈,足可拟之以沙场,于今亦然。(48)
南宋讲史者大都是科第失意之人。除孟元老、吴自牧罗列者外,周密《武林旧事》卷六的「诸色伎艺人」条提供了南宋临安比较完整的讲史艺人名录:
「演史:乔万卷、许贡士、张解元、周八官人、檀溪子、陈进士、陈一飞、陈三官人、林宣教、徐宣教、李郎中、武书生、刘进士、巩八官人、徐继先、穆书生、戴书生、王贡士、陆进士、丘几山、张小娘子、宋小娘子、陈小娘子。」(中国国商业出版社校点本)
在所有「诸色伎艺人」中,唯有这一份及「书会」的名录,没有市井绰号而颇多文士「头衔」(或者头衔即其绰号),虽然未必是儒士科第的实衔,但毕竟注重以透露学养来历相号召。(49)与孟元老之北宋说话人的名单比较,尤其可以看出南宋演史者,文化素养已有极大提高。其实佛经讲唱之「商榷经纶,采撮书史,博之为用也」,已足以概括南宋诸公对于「小说人」「博览该通」的赞赏,但区别之处。则在南宋处于「大众通俗」圈内的「小说人」是由士子分化出来,在诵经读史培育的价值观念和体系方面,能与居于「精英地位」的上层士大夫心心相印,故能以讲史演义传述理学思想,以为深入通俗里耳「伦常日用」之用。「演义」因而也具有更加明确的价值取向。《醉翁谈录》记叙:
「也说黄巢拨乱天下,也说赵正激恼京师。说征战有刘项争雄,论机谋有孙庞斗智。新话说张、韩、刘、岳,史书讲晋、宋、齐、梁。三国志诸葛亮雄才,收西夏说狄青大略。」
元人石君宝《诸宫调·风月紫云亭》述讲史演义情形说:
「【混江龙】他那里问言多伤幸,孥得些家宅神长是不得安宁。我勾栏里把戏得四五通回铁骑,到家来却有六七场刀兵。我唱的是《三国志》,先饶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添续《八阳经》。尔觑波,比及撺断那唱叫,先索打拍那精神,起末得便热闹,团喏得更滑熟。并无唇甜美,一刬地希崄艰难,冲扑得些掂人髓,敲人脑,剥人皮,饤退得回头硬。娘啊,我看不的尔这般粗声大叶,听不的尔那里野调山声。」(《元曲选外编》第二册,中华书局排印本)
不但「诸葛亮雄才大略」昂然进入书场,而「十大曲」中《三国志》之众多人物事迹,包括关羽之改编撰述,也当在情理之中。(50)其实关羽事迹对于南宋理学以及金元汉民的最大魅力,乃在于他不但忠实执行诸葛亮《隆中对》的战畧,以「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事实上还出色地完成了这一使命,他攻樊城,围襄阳,「自许以南,往往遥应羽。羽威震华夏,魏王操议徙许都以避其锐。」,已经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霸业可成,汉室可兴」,或者如陆游《示儿》诗所语「王师北定中原日」的战畧总目标,只有咫尺之遥。如果「中兴名将」必说岳飞,「说三分」也不可能不娛喂赜稹D纤稳迨客瞥绻赜鹱钪苯亓说钡幕埃?背鲎月?暝??斓摹锻?锫肌罚??衔??
「《九歌·国殇》,非关云长之辈,不足当之。所谓『生为人杰,死为鬼雄』也。」(51)
事实上今存话本《大宋宣和遗事》元集,已经出现过关羽成神之后的形象:
「崇宁五年夏,解州有蛟在盐池作祟,布炁(「气」的异体字)十余里,人畜在炁中者,辄皆嚼啮,伤人甚众。诏命嗣汉三十代天师张继先治之。不旬日间,蛟祟已平。继先入见,帝抚劳再三,且问曰:「卿此翦除,是何妖魅?」继先答曰:『昔轩辕斩蚩尤,后人立祠于池侧以祀焉。今其祠宇顿弊,故变为蛟,以妖是境,欲求祀典。臣赖圣威,幸已除灭。』帝曰:『卿用何神?愿获一见,少劳神庥。』继先曰:『神即当起居圣驾。』忽有二神现于殿庭:一神绛衣金甲,青刀美须髯;一神乃介胄之士。继先指示金甲者曰:『此即蜀将关羽也。』又指介胄者曰:『此乃信上自鸣山神石氏也(52)。』言迄不见。帝遂褒加封赠,仍赐张继先为视秩大夫,虚靖真人。」(上海:中国古典文学出版社校点本,1954年)
案《宣和遗事》是最早的长篇话本之一,这则记叙也是今存「关羽斩蚩尤」的最早版本。其中已著有宋江的「三十六将」之第十二位「大刀关必胜」和第二十三位「赛关索杨雄」之名(《亨集》)(53),我们知道,关胜是充分「关羽化」的,如果说龚开《论赞》称其「大刀关胜,岂云长孙?云长义勇,汝其后昆」语气之间还有一点保留的话,《水浒传》则径直描写他乃「汉末三分义勇武安王嫡派子孙,姓关,名胜;生得规模与祖上云长相似,使一口青龙偃月刀,人称为『大刀关胜』,见做蒲东巡检,屈在下僚。此人幼读兵书,深通武艺,有万夫不当之勇。」「端的好表人材:堂堂八尺五六身躯,细细三柳髭须,两眉入鬓,凤眼朝天,面如重枣,唇若涂朱。」(金批本第六十二回)俨然关羽再世。梁山好汉排座次时亦名位显赫:「马军五虎将五员: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双枪将董平。」酷肖乃祖为蜀汉「五虎上将」之首,可谓关羽崇拜在《水浒传》故事中的延伸,但也因此遗憾地成为概念化人物。
余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余嘉锡论学杂著》)曾罗列早期《水浒传》故事中「梁山英雄榜」座次排列,也可见出关胜之地位变化颇大:
宋人讲史南宋遗民元明刊本明周宪王明人郎瑛
《宣和遗事》《龚开画赞》《水浒传》《诚斋乐府》《七修类稿》
第十二位第五位第四位第十四位第五位
又「关索」问题乃历史上「关羽崇拜」之副题,余氏考证宋人何以号「关索」时,曰:「宋人之以『关索』为名号者,凡十余人,不惟有男,而且有女矣。其不可考者尚当有之。盖凡绰号皆取之街谈巷语,此必宋时民间盛传关索之武勇,为武夫健儿所忻慕,故纷纷取以为号。龚圣与作赞,即就其绰号立意,此乃文章家擒题之法,何足以证古来真有关索其人哉。观宋人多名『赛关索』,知《水浒传》作『病关索』者,非也。」宋元的关索话本今已不存,但今存明成化本《花关索出身传》中,未始没有前代说话人的加工创造,亦可见出宋人「说三分」中关羽崇拜之一斑。
余论
限于题目篇幅,本文未提及宋代官方和民间已经存在的崇祀关羽资料。后人不独三国,连苏轼故事也早已归入「渔樵闲话」。但历史遗存有时又会混入后世「阶级斗争」的大潮之中。湖北当阳关陵是传说中关羽「身在当阳,头枕洛阳,魂归故乡」的葬身之所,那里立有一块清人书写的「四好碑」,道是「读好书,说好话,行好事,做好人」。如果把「好」字置换为当代特定人物的称呼试试?恐怕四十歳上下的人,耳朵当年都曾为之磨出茧子。
「好人好事」一语至今通行天下。《鹤林玉露》卷之二甲编「好人好事」条:
「豫章旅邸有题十二字云:『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邹景孟表而出之,以为奇语。吾乡前辈彭执中云:『住世一日,则做一日好人;居官一日,则做一日好事。』亦名言也。」
这也是宋人的发明,虽然无关苏轼。那正是理学以「伦常日用」构筑价值系统的时代。至于「好」字作何解释,代有不同。这种不同,正反映着中华民族整体提升的努力。
苏轼固然与后世之关羽崇拜没有直接关联,他只是本文论述的文士参照系。但从以上分析里,我们是否感受得到这时已有浓厚的氛围和澎湃的思潮,在孕育和兴起后世《三国志通俗演义》,包括关羽崇拜的价值框架和艺术改造呢?这种努力终于在明人那里结出了丰硕的成果,当然,这该是另一篇文章论讲的话题了。
2000年10月于京西木也堂
注:
(1)「或异其说」应指与陈寿《三国志》断语不同之评价。唐代僧人俗讲即有异于史书而「尊刘贬曹」者,一粟《谈唐代的三国故事》〔载《文学遗产增刊》第十辑〕介绍,初唐道宣《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卷下《僧象致敬篇》,谈及世俗贤人只要内心刚正,外有威仪,即能获得人们敬重时,有则小注云∶「似刘氏重孔明等。」开元间僧人大觉《四分律行事钞批》卷二六(载《续藏》第一编第六十八套一册)也记叙了「死诸葛怖生仲达」(《三国志》裴注引习凿齿语)事,有兴趣者不妨参看。
(2)例如《关羽崇拜的起源:一个文学现象的历史文化考析》(约三万字,载台湾清华大学中语系主编之《小说戏曲研究》第五辑,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5年5月);《金代关羽神像考释》(约六万字,香港岭南大学《岭南学报》新一期复刊号,1999年10月);《「关公斩蚩尤」考――宋代道教与关羽崇拜》(约六万字,香港《岭南学报》新三期,2001年10月),《荆州与关羽崇拜》(一万二千字,2000'年荆州关公文化研讨会提交论文)、《理学与关羽崇拜》(约五万字,待发表)等,其中已多处讨论到三国史实戏剧化和小说化的实例,论点与本文互相依托,互为印证。
(3)对三国「正统论」源流的撮述,可参纪昀《四库全书提要·三国志》及《管锥编》第四册一五四「全晋文卷一三四」(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二版。页1240-1242)。又饶宗颐收集历代关于正统问题论争的许多资料,撰成《中国历史上的正统问题》,其中结讼最多的就是三国正统问题。该书小引作于1976年。上海逺东出版社辑入「学术集林丛书」,1996年出版。笔者另有《理学与关羽崇拜》专文探及,不赘。
(4)欧阳修实为金石考据之创始者,亦曾有一事提及关羽。《宣和书谱》称:「降及三国钟繇者,乃有《贺克捷表》,备尽法度,为正书之书。」而欧《集古录跋尾》卷四《魏钟繇表》则持异议,以为「右钟繇法帖者,《曹公破关羽贺捷表》也。其后书云:『建安二十四年闰月九日南蕃东武亭侯钟繇上』。」「按《魏志》,『是歳冬十月军还洛阳』,其下遂书『孙权请讨关羽自效』。于《吴志》,则书『闰月,权讨羽』。以《魏》、《吴》二志参较,是闰十月矣。《吴志》又书『十二月,权获羽及其子平。』《魏志》明年正月,乃书『权传羽首于洛阳。』盖二志相符,乃权以闰十月方征羽,至十二月获之,明年正月,始传首至洛,理可不疑。然则钟繇安得于闰十月先贺捷也?由是此《表》可疑为非真。」但也有对欧阳修仅以「年月有误」的考证方式表示不同意见者,参《管锥编》第三册九五「全三国文卷五九」引董逌《广川书跋》卷二,钱氏复以此论「言尤明且清」(页1098)。对于此表真伪的见解,后来竟然发展成为一种立场。冒辟疆《影梅庵忆语》:「姬(董小宛)初入吾家,见董文敏(其昌)为余书《月赋》,仿钟繇笔意者,酷爱临摹,嗣追觅钟太傅诸帖学之。阅《戎辂表》,称关帝君为『贼将』,遂废钟,学《曹娥》。」孟森《明清史论丛集刊续编·董小宛考》云:「《戎辂帖》为世所宝,亦为尊关帝者所垢病。小宛乃以废弃示趋向,关壮缪之得崇信于后世者,深矣。」
(5)这当然是受苏洵影响所致。《邵氏闻见后录》曾记王安石(1021-1086)修《英宗实录》谓苏洵「有战国纵横家之学」,并说青年苏轼中举之制策「全类战国文章」。有趣的是,后来与苏氏为首的「蜀学」对立,而身处魏晋故地的洛学大儒态度却截然相反。程颐(1033-1107)青年时代上书宋仁宗,已隠然以诸葛自许:「道必充于己,而后施以及人,是故道非大成,不苟于用,然亦有不私其身,应时而作也......所谓不私其身,应时而作,诸葛亮及臣也。」(《程氏文集》卷五)南宋周密对「三苏不取孔明」颇不以为然,认为「其说盖用陈寿所谓『应变将略,非其所长』之语耳。虽然,孔明岂可少哉!」(《齐东野语》卷一)
(6)范纯甫(或作淳甫,1041-1098)即与苏轼政见相同的范祖禹。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卷十六案语以为诗中「吕布」乃「讥『吕』惠卿(1032-1111)、曾『布』(1035-1107),虽党安石(曹瞒)而一事无成也。」「时纯甫在君实(司马光,1019-1086)处,故打此隠谜,以博一笑。」《四六话》载:「元佑初,子由(苏辙字)作右司谏,论吉甫(吕惠卿字)之罪,莫非蠹国害民,至比之『吕布』。」可知固有来历,并非妄测。此诗纯用徐州典故,破徐州后吕布被俘输诚,曹操犹「有疑色」,而刘备提醒「明公不见布之事丁建阳及董太师乎!」遂杀吕布。(参《三国志·吕布传》)案「阿瞒」为曹操小字,「瞒」字亦可训「骗」。故自《三国志》裴注引《曹瞒传》后,历代诗文中凡以小字称操者,多为贬斥之意,如杨万里《读〈严子陵传〉》:「客星何补汉中兴,空有清风冷似冰。早遣阿瞒移汉鼎,人间何处有严陵!」(《诚斋集》卷八)
(7)东坡治父母丧返乡回任,曾两次履至襄阳。丁母忧回任事在嘉佑五年(1060年)二十五歳时,且与苏洵、苏辙同行,不大可能有此感慨。送父丧「具舟归蜀」事在治平三年(1066年)三十一歳,时因范镇之荐初直史馆,已作《〈春秋〉定天下之邪正论》,该诗或为此时所作。熙宁元年回任时,则是自阆中经凤翔长安抵京师,不过襄阳。这段经历所以详尽,是后来因反对王安石「干纲独断」之说,御史谢景温遂以「多占舟舡,贩私盐、苏木,及服阕入京多占兵士」参劾苏轼,王安石也曾化大力命人清查,「下淮南、江南东西、荆湖北、夔州、成都六路转运使体量其状。盖苏蜀人眉州人,适本州迎新守,轼因带以来耳。」(司马光《涑水纪闻》附录二,北京:中华书局校点本,1989年。页356)这也是苏轼生平首次被卷入「党争」。
(8)有研究者认为,赋、词中之曹操「则显然是指包围、蒙蔽宋神宗的权奸小人如吕惠卿(1032-1111)、章惇(1035-1105)、蔡确(1037-1093),乃至舒亶(1041-1103)、李定(1027-1086)等一班权奸佞臣」。(朱靖华《苏轼新论》页105,济南:齐鲁书社1983年11月)
(9)据说《赤壁赋》之作缘于词人张舜民贬谪郴州,专程绕道往访,向苏轼介绍了元丰四年宋廷发大军征西夏,「一军皆溃」,史称「灵武失律」之事。(张舜民《郴行录》)苏轼《仇池笔记》卷下「西征途中诗」:「张舜民通练西事,稍能诗,从高遵裕西征回。途中作诗曰:『灵州城下千株柳,总被官军砍作薪。他日玉关归去后,将何攀折赠行人?青冈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白头如山山似雪(一本作「白骨如沙沙似雪」),将军莫上望乡台。』」这正是苏轼在《代张方平谏用兵书》(《全集》卷六十六)中所极力反对的「盛气而用于武」之自招其辱。张舜民为苏门弟子陈无已之姊夫,来访事在元丰五年六月底,而《前赤壁赋》撰于同年七月「既望」,两事踵接,不谓无因。苏后为友人傅钦之(1024-1091)作《书〈赤壁赋〉后》甞言:「轼去歳作此赋,未甞轻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一反素日「性不忍事,甞云『如食中之蝿,吐之乃已』」之粗疏(朱弁,?-1144《曲洧旧闻》),其讳忌者盖有深意寓焉。故《三苏文苑》引文衡山语,曰「其言曹孟德气势皆已消灭无余,讥当时用事者。」又《赤壁怀古》之「灰飞烟灭」究为「强虏」抑或「樯橹」之疑,当时就是校苏词者争讼之点。北宋孙宗鉴(1077-1123)《西畲琐录》:「李章奉使北庭,虏馆伴发一语云:『东坡作文。多用佛书中语。』李章答云:『曾记《赤壁词》云:谈笑间,狂虏灰飞烟灭。所谓「灰飞烟灭」四字,乃《圆觉经》语:「火出木烬,灰飞烟灭。」』北使默无语。」金人陈秀明《东坡诗话录》则曰:「淮军将领王智夫言:甞见东坡亲染所制《水调词》(笔者按:应为《念奴娇》),其间谓『羽扇纶巾,谈笑处,樯橹灰飞烟灭。』知后人伪为『强虏』。」以阐释学观之,这种争讼已经说明当时读者缘于自身处境,而取向亦有不同。据蔡绦《铁围山丛谈》(中华书局校点本,1997年12月)卷第一「宣和庚子(1120年)有孙宗鉴者,时为紫微舍人,密语鲁公(绦父,即著名权奸蔡京)」云云,则宗鉴实与东坡同时。
(10)文天祥(1236-1282年)《指南后录》卷二有《怀孔明》诗云:「斜谷事不济,将星殒营中。至今《出师表》,读之涙沾胸。『汉』、『贼』明大义,赤心贯苍穹。世以成败论,操、懿真英雄。」继续了苏轼对「成败论英雄」的反思,可惜他连孔明「株守成业」的劳绩也未能实现,感慨一定真切良多。案苏轼此语亦似袭欧阳修一则故事而来。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之一丙编「临终乱」条曰:「欧阳公问一僧曰:『古之高僧,有来去翛然者,何今世之鲜也?』僧曰:『古人念念在定慧,临终安得而乱?今人念念在散乱,临终安得二定?』公深然之。」司马光晚年也对曹操「分香卖履」发表过意见,晚明孙传能《剡溪漫笔》卷二「曹操遗令」:「司马温公语刘元成(1048-1125):『昨看《三国志》识破一事:曹操身后事,孰有大于禅代?遗令谆谆百言,下至分香卖履,家人婢妾,无不处置详尽,而无一语及禅代事。是实以天下遗子孙,而身享汉臣之名。』操奸心直为温公剖出。」(中国书店1987年影印本)以佛家观念论,面对死亡的心态,对于评价人物高下有着特别关注。又《鹤林玉露》卷之三丙编「曹操冢」条:「漳河上有七十二冢,相传云曹操疑冢也。北人歳增封之。范石湖奉使过之,有诗云:『一棺何用冢如林,谁复如公负此心?歳歳蕃酋为封土,世间随事有知音。』四句是两个好议论,意足而理明,絶句之妙也。」议及曹操「疑冢」(今人考古证明其为魏晋群墓),亦是指斥曹操之「念在散乱」和「知音在酋」。有趣的是,被誉为「元朝文天祥」的郝经(1223-1275)亦引东坡此诗移于关羽:「唯王神威地天通,血食庙祀仍军容。操骨已朽王爵隆,操鬼不食王礼崇。作诗颂王兴义功,愿如东坡赞孔融。」(《重建(关王)庙记》,《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三四。)
(11)统观文意,苏轼所勤力者似非班固之《汉书》,而是范晔所著今称《后汉书》(即辙述所称《东汉史》)者,正与《三国志》时代重合,宜乎屡有提议苏轼重修三国史之事。苏轼勤于《汉书》之他事,亦可参《高斋漫录》记述苏洵干谒张方平(1007-1091)时,称轼「近日方再看《汉书》」,方平自负过目成诵,故讶其「再看」之说,洵回告轼,轼愤愤然,曰「此老特未知世间人尚有看三遍者。」又《耆旧续闻》载苏谪居编管时,黄州教授朱载上往访,苏曾当面表演任择《汉书》一字,即「应声辄诵数百言,无一字差缺。凡数挑皆然」的功夫,这更象是对付管教的手段。
(12)北宋「党争」实起于景佑三年(1036年),宰相吕夷简(979-1044)以「荐引朋党」将知开封府事的范仲淹(988-1052)贬知饶州,并牵连余靖(1000-1064)、尹洙(1002-1047)、欧阳修等被贬,此即苏轼出生之年。庆暦五年(1045年)范仲淹复以「朋党」罢参政,又牵扯富弼(1004-1083)、韩琦(1008-1076)和欧阳修贬斥,是年苏轼十歳,正其读《范滂传》之年,一般以该年为北宋延续多年「朋党」之争的开始。
(13)《三国志通俗演义》第六回曾列东汉「江下八俊」之目,计有「荆州刘表字景升,汝南陈翔字仲麟,范滂字孟博,鲁国孔昱字世元,渤海范康字仲真,山阳檀敷字文友,张俭字符节,南阳岑晊字公孝。」是范滂亦居其一。至治本《三国志平话》卷中叙二顾茅庐时,童子对刘备言「俺师父从昨日去江下,有八俊饮会也。」则以孔明亦为「八俊」之一。
(14)《涑水记闻》卷第一:「周恭帝幼冲,军政多决于韩通。」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三「韩通立传」条,又将类似事系于刘攽(1023-1089):「旧传:焦千之学于欧阳公,一日造刘贡父,刘问『《五代史》成邪?』焦对:『将脱稿。』刘问:『为韩瞠眼立传乎?』焦默然。刘笑曰:『如此,亦是第二等文字耳。』」刘攽与苏轼为密友,以博学闻于时,曾助司马光修《通鉴》汉代部分。案王子融《唐余录》已仿裴松之注《三国志》法,表韩通于《忠义传》。通性刚,肆威虐,众谓之「瞠眼」。
(15)在统緖问题上张方平、王安石都与欧阳修意见相左。饶宗颐《中国史学上的正统论》曾引《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六「王安石论苏轼为邪憸之人臣,欲附丽欧阳修,修作《正统论》,章望之非之,乃作论罢章望之,其论都无理」,而言「此王安石对正统之意见,盖附和章氏而反对东坡者」。所以要苏轼修《三国志》者,或欲验其遭遇贬斥以后意见有无改变。故知苏轼以他故回避,亦有另方面的考虑。又刘恕(1032-1078)字道原,筠州(今江西高安)人,家于庐山。博学强识,专精史学。司马光编《资治通鉴》置局,以刘恕为主要助手,书成亦推刘之功为多。刘恕于王安石变法持激烈反对态度,以亲老求监南康军酒税,官至秘书丞。卒年四十七。案刘恕年长苏轼四歳,则苏不应当以「年老」为由,荐恕自代。
(16)徐度《却扫篇》云:「刘羲仲字壮舆,道原之子也。道原以史学自名,羲仲世其家学,甞摘欧阳公《五代史》之讹误为纠谬,以示东坡。东坡曰:『往歳欧阳公著此书,初成,王荆公谓余曰:「欧阳公修《五代史》,而不修《三国志》,非也。子盍为之乎?」余固辞「不敢当。」夫为史者,网罗数十百年之事以成一书,其间岂能无小得失邪?余所以不敢当荆公之托者,正畏如公之徒掇拾其后耳。』」《曲洧旧闻》卷二:「东坡甞谓刘壮舆曰:『《三国志》注中好事甚多,道原欲修之而不果。君不可辞也。』壮舆曰:『端明曷不自为之?』东坡曰:『某虽工于语言,也不是当行家。』」既维护了欧史声誉,又是「知难而退」之举。又苏轼同时之同乡唐庚(1071-1121)《三国杂事序》指斥陈寿「刘备父子相传四十余年,始终号『汉』,未甞一称『蜀』,其称『蜀』者,流俗之语耳。陈寿黜其正号,从其俗称,循魏晋之私意,废史家之公法,用意如此,则其书善恶褒贬与夺,尚可信乎!」「往时欧阳文忠公作《五代史》,王荆公曰:『五代之事,无足采者。此何足烦公。三国可喜事甚多,悉为陈寿所壊,可更为之。』文忠公然其言,更不暇作也,惜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则王安石亦曾请欧阳修重修《三国志》。「《三国志》注中好事甚多」或「三国可喜事甚多」一语,当指可据裴松之注征引文献,推翻陈寿志「帝魏」的立场或表述。事实上后世「帝蜀」之史家立论,即多以裴注为据。
(17)清人《退庵随笔》卷十六曰:「翟晴江曰:『陈寿《三国志》,纪魏而传蜀。习凿齿《汉晋春秋》,继汉而越魏。非其识有高下也,时也。陈撰《志》于晋武受禅之初,晋受魏禅,魏之见废,蜀已破亡,安得不尊魏?习著《春秋》于元帝中兴之后,蜀以宗室而存汉緖,犹元帝以宗室而复晋统,安得不尊蜀?司马公《通鉴》,作于北宋受周禅时,安得不以魏为正统?朱子《纲目》作于南渡偏安之后,安得不以蜀为正统?陈与习,司马与朱子,易地则然。」与此意略同。
(18)元至治本《三国志平话》叙因果事与此类同,惟叙述较简,观念更加模糊,如只交代「交曹操占得天时,囚其献帝,杀伏皇后报仇。江东孙权占得地利,十山九水。刘备占得人和。刘备索取关、张之勇,却无谋略之人。」「交仲相生在阳间,复姓司马,字仲达,三国并收,独霸天下。」倒仿佛欧阳修的「帝晋」观。理学不能接受这种说法,故自弘治本《三国志通俗演义》起,就完全删去了这段情节。这个故事框架还进入了至治本的《五代史平话》,韩信依然托生曹操,不过彭越是做孙权,刘备则另是陈豨,把两汉始终因果完善化。明人曾竞相演为传奇,有《愤司马》、《小江东》、《大转轮》等名目。清人索性名之《三国因》,甚至造出《反三国》的小说来,后话不表。又冯梦龙编辑《古今小说》,则以此篇与《游酆都胡母迪吟诗》元人判结南宋恩怨结为一组,以求平衡,两篇中断狱之司马貌与胡母迪均为蜀郡益州人氏或「锦城秀才」,或出于道教氛围浓厚的蜀人之手。明人《西游补》又以孙悟空代行阎罗王职司,严鞫秦桧,审结「偷宋」之案。盖后世之人不满前代历史之收煞,每欲自代天意,任意判罚,唯苦于时代悬隔,不能戟指手责,面斥颊批,只好倒果为因,求诸冥冥,以泄愤耳。其实历史纷争,俱已逺逝,恁大火气,干卿底事?亦因理学史观二元对立道德评价之分明,最易动人肝火,正如南宋「演义」者务欲提调观众情緖耳。请参下文第三部分。
(19)《宋史》未载姚卞、晁尧臣。按钜野晁氏家族与苏轼关系密切,亦未见名「尧臣」者,或即小说家言耳,俟考。
(20)元丰四年苏辙奉使北行,「既至辽,辽人每问『大苏学士安好否?』」苏辙遂作诗寄东坡:「谁将家集过幽都,逢见胡人问大苏。莫将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坚瓠集》)「高丽有:『金富轼,银富辙。』」(《游宦纪闻》)苏轼民间影响也颇不俗。他自海南流放地归至毗陵(常州)时,「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邵氏闻见后录》)月余后以病逝,「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与吊于家,讣闻于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惠林佛舍。」(苏辙《墓志铭》)苏轼少学道,长习儒,晚皈佛,是故南宋时儒家将其列入孔庙从祀,与子思并列十祀之间,沙门以其「前身为五祖和尚」(《春渚纪闻》),又为「杭州梵天寺伽蓝」)(陆次云《湖壖杂记》)、「妙喜老人」,道家以为「奎宿」(《梅磵诗话》,亦载《贵耳集》)。
(21)兼善堂本《警世通言》卷十九《崔衙内白鹞招妖》眉批云:「宋人小说□说赏劳□使费,动是若干两,若干贯,何其多也?盖小说是进御者,恐启官家裁省之端,是以务从广大。观者不可不知。」则南宋诸君对于进御祗应说话艺人赍赏之重,又迥异北宋。除奢俭有别外,一次说话的长短和内容,恐怕也有区别。
(22)指宋庠(996-1066)、宋祁(998-1061)兄弟。案张为宋仁宗宠妃,「长得幸,有盛宠,巧慧,多智术,善逢迎,势动中外。」死后追册为「温成皇后」。陈文又云:「国朝命妃,未甞行册礼。然故事,须候旨方以诰授之。凡降诰皆以学士侍诏书词,待都堂,列三省御官告院用印,然后进入。庆暦间加封张贵妃时,宋翰林当制,宣麻毕,宋止就写告,直取官诰院印用之,遽封以进。妃宠方盛,欲行册命之礼,怒掷地,不肯受。宋祁落职,知许州。乃令丁度撰文,行册礼。」则宋祁贬谪不过因采用「简单程序」而已,非有他故。东坡虽以雅好嘲谑著称于当世,亦不至以当宠之贵妃,来开「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之顽笑。《碧鸡漫志》亦云:「熙丰元佑间,兑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曾有论者以为「诨话」即「诨经」如《僧尼共犯》之流,两事比证,则「诨话」攸关「滑稽诙谐」之取笑,而无关淫亵色情可知。至于「诨笑话」自属特殊一类,今之雅好「咸湿」者犹孜孜不倦,则需另题分证,此不赘。
(23)陆游(1125-1210)《老学庵笔记》亦载此事。可见出南宋才士对于连科举这样的严肃场合,苏轼都敢信口开河的艳羡佩服。案裴松之为《三国志》卷十二《崔琰传》附《孔融传》引《魏氏春秋》注,孔融原话为「以今度之,想其当然耳!」钱钟书曾溯此之源,以《荀子·非相篇》「欲观千歳,则数今日。......古今一度也」及《性恶篇》「故善言古者,必有节于今」作为此论之先,复举「《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裴注引《魏氏春秋》受禅顾谓群臣曰:『尧舜之事,吾知之矣!』」总括此议之实质,乃「比物此志也。」钱氏认为凡此之类,都属于「古事时事,相影射复相映发(actualization)」。(参《管锥编》第四册一六二《全晋文》卷一六一,页1267)要为的论。
(24)参《管锥编》第一册卷一《左传正义一·杜预序》条。亦参同书《史记五·项羽本纪》前人疑及鸿门宴及刘备襄阳会事,钱氏以为「其论文笔之绘声传神,是也。苟衡量史笔之足,则尚未探本。此类语皆如见象骨而想生象。古史记言,太半出于想当然。」又「二〇绛侯周勃世家」言:「古人编年、纪传之史,大多偏详本事,忽略衬景,匹似舞台之上,只见角色,尽缺布景。夫记载缺略之故,初非一端,秽史曲笔姑置之。撰者己所不知,因付缺如;此一人耳目有限,后世得以博稽当时著述,集思广益者也。举世众所周知,可归省略;而同时著述亦必须类其默尔而息,及乎星移物换,文献遂难征矣。小说家言摹叙人物情事,为之安排场面,衬托背景,于是挥毫洒墨,涉及者广,寻常琐屑,每供采风论世之资。」附带论及史书缺乏「典型环境」之描摹,而这些正是小说家「提掇」「敷演」之拿手好戏也。
(25)钱钟书以为「罗烨《醉翁谈录》甲集卷一《小说开辟》条谓说话人取材《广记》;然斯书千百事中敷说以成公案话本,耳熟而口脍炙者,未必及十一,因而遽测宋末《广记》广传,犹未许在。」而洪迈「《夷坚三志》辛自序谓『古今神奇之事』有『甚同』者」。参氏《管锥编》第三册《太平广记》条,页641。洞察之论,所言甚是。宋代类书大盛,而《太平广记》乃官方纂集,卷秩浩繁,价必不赀,岂是寻常读书人所易窥见者。无非借此无上名头,张皇其博览该通而已,犹今人动以「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说事儿然。明嘉靖时谈恺重刊《太平广记》,天启间冯梦龙复刻为删减本《太平广记钞》,遂得稍稍流布于说部之间。钱氏又谓郎瑛、陈耀文曾嘲人以其书罕见,而遇人质正,辄称「出《太平广记》」,是「借以欺人」。恐于冯刻选本之事未能虑及。案此言其实等同于坡翁之「想当然耳」。又《资治通鉴》亦称庞大浩繁,故明人也每有「借此欺人」者。惟朱熹选本《通鉴纲目》为理学科考之必备,坊间覆刻极多,至以其旧本残页为小肆商品如芝麻烧饼之包装,遂号为「芝麻通鉴」,与《广记》命运相舛如此。参冯梦龙《古今谭概》。
(26)清雍正时有人作百万字长篇小说,题名即作《姑妄言》。全本今存俄罗斯国家图书馆。据台湾中正大学陈益源介绍,「背景主要设在南京,卷首以『秦淮旧迹,瞽妓遗踪』为引文」,「故事网脉完整,旁及众多人物。」取材于陈鼎《留溪外传》记叙明清之际忠义、隠逸、节烈、贞烈、神仙、缁流等史实故事,加以敷衍成篇的。(参陈益源《古代小说述论》,北京:线装书局,1999年)又干隆时纪晓岚亦著笔记《姑妄听之》(《阅微草堂笔记》之一种)谈狐说鬼,却以「庄子之语」为借口,其实正是「东坡遗风」。
(27)参《管锥编》卷一「周易正义」二「干」,页10。
(28)《仇池笔记》亦载。至于此篇所「提破」者究为何题,曾引起有「考据癖」者之争论。清人查慎行以为「《仇池笔记》相传东坡自撰,此一则当在海外所记。时有董必者,承奸相意,遣人至儋耳(将苏)逐出官舍。所云『鳖相公』者,盖指董必也。」也有论者以为「鳖相公」及「祝融犯王讳」云云,是影射「乌台诗案」中宰相王珪在神宗前诋苏轼《桧诗》「蛰龙」之句有不臣意,事参《石林诗话》及《苕溪渔隠丛话》。
(29)又《东坡问答录》言,佛印出令「不悭不富,不富不悭。转悭转富,转富转悭。悭则富,富则悭」,而东坡嘲谑之对「不毒不秃,不秃不毒。转毒转秃,转秃转毒。毒则秃,秃则毒」,「悭」「富」与「秃」「毒」恰成钱钟书谓之「语言眷属」,亦此之类。黄霖等注「合生」,以为「可能是由两人演出,一人指物为题,另一人应名成咏,有时或伴以音乐歌舞。」(《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页81注)不确。「可能」二字,已道尽其理由出自「想当然」。
(30)晁说之(1059-1129)《晁氏客语》言:「东坡好戏谑,语言或稍过,(范)纯夫必戒之。东坡每与人戏,必祝曰:『勿使范十三知。』」《渑水燕谈录》:「子瞻虽才行高世,而遇人温厚,有片善可取者,辄与之倾尽城府,论辨唱酬,间以谈谑。」
(31)「鏊糟陂里」(又作「燠糟鄙俚」)为汴京城外地名,苏轼用作口头禅比喻乡野。他给王定国书信中说「欲自号『鏊糟陂里陶靖节』。」又因争司马光葬仪之礼,曾戏骂程颐为「燠糟鄙俚叔孙通」(《孙公谈圃》、《程子微言》)。「巴鼻」「意头」亦为当时口谈俗语,苏轼取以为联语「有甚意头求富贵?没些巴鼻便奸邪。」见陈无已(1053-1101)《后山诗话》。又《墨庄漫录》:「东坡在黄州,陈季常慥在岐亭,时相往来。季常喜谈养生,自谓吐纳有所得。后季常因病,公以书戏之曰:『公养生之效有成绩,今一病弥月,虽复皐陶听之,未易平反。公之养生,正如小子之圆觉,可谓「害脚法师鹦鹉禅,五通气球黄门妾」也。』」「害脚」意为「蹩脚」,「鹦鹉禅」谓善学舌而不能领悟,「气球」有五孔则无用,「黄门」为太监阉人,其「妾」自然是无所用之摆设。并参《管锥编》第三册页1090对此的解说。苏轼调侃雅俗兼杂,谑而不虐,甚易流传。早在南宋时,已有好事者为坡编集以虚拟人物为主角的《艾子杂说》(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明人王世贞复集坡语成《调谑篇》(《苏长公外纪》),而明清古代民间笑话集中亦例有东坡之语,可说为后世文人确立了一个笑话范式。又苏氏密友之作,如赵令畤《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和晁无咎《调笑》曲子,都是今存有限的北宋通俗文艺作品模板。参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下册第八章《鼓子词与诸宫调》(上海书店影印商务印书馆《中国文化史丛书》第二辑,1984年)页62。
(32)据李乔《中国行业神崇拜》(北京: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0年6月)介绍,近世说书业供奉的行业神是「周庄王、孔子、文昌帝君、魏征、三皇(神农、吴泰伯、崔仲达、柳敬亭等)张果老、邱处机等。」相声业则供奉东方朔、唐明皇。
(33)「庙赞」词为:「密如神鬼,疾若风雷。进不可挡,退不可追。昼不可攻,夜不可袭。多不可敌,少不可欺。前后应会,左右指挥。移五行之性,变四时之令。人也,神也,鬼也,吾不知之真卧龙也。」檀溪诗:「老去花残春日暮,宦游偶至檀溪路。停骖遥望独徘徊,眼前零乱飘红絮。暗想咸阳火德衰,龙争虎斗相交持。襄阳会上王孙饮,坐中玄德身将危。逃生独出西门道,脑后追兵又来到。一川烟水涨檀溪,急叱征【马+宛】往前跳。马蹄踏碎青玻璃,天风响处金鞭挥。耳畔但闻千骑走,波中忽见双龙飞。西川独霸真英主,坐下龙驹两相遇。檀溪溪水自东流,龙驹英主今何处?临流三叹心欲酸,夕阳寂寂照空山。三分鼎足浑如梦,踪迹空留在世间。」(毛宗岗本略同)苏轼集不载。观其文词鄙俚,应是书会才人嫁名之作。又后世著名的《关帝灵籖》亦有「苏东坡劝民」的籖题。案弘治本屡以「宋贤赞曰」或「有诗为证」引宋人诗词,托为曾子固者有数首之多。案曾巩(1019-1083)字子固,南丰(今属江西)人。为欧阳修门人,与苏轼同年中举,亦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著有《元丰类稿》。
(34)子瞻赤壁一赋,后世和者云集。宋词如戴复古《满江红·赤壁怀古》:「赤壁矶头,一番过,一番怀古。想当年周郎年少,气吞区宇。万骑临江貔虎噪,千艘烈炬鱼龙怒。卷长波一鼓困曹瞒,今如许。/江上渡,江边路,形胜地,兴亡处。览遗踪,胜读诗书言语。几度东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问道旁杨柳,为谁春,摇金缕?」(《宋六十名家词·石屏词》)元曲如宋方壶《商调·梧叶儿·怀古》:「黄州地、赤壁矶,衰草接天涯。周公瑾,曹孟德,果何为?都打入渔樵话里。」薛昂夫《中吕·阳春曲》:「周郎赤壁鏖兵后,苏子扁舟载月秋。千年慷慨一时酬。今在否?樽有酒,且绸缪。」(《全元散曲》本)连苏轼也慨叹在内了。至于散文之模仿者,可参《管锥编》第五册页11「苏轼摹写赤壁景色,后人继作,所见异词」条。
(35)明人沈德符《万暦野获编》曾说:「今新安所刻《水浒传》善本即其家所传,前有汪太函序,托名天都外臣。」汪太函即汪道昆(1525-1593)。案宋仁宗赵顼(1010-1063)享朝四十二年,为北宋诸帝之冠。又自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辽宋「澶渊之盟」,至嘉佑八年(1063年)其死,已「承平」近60年。
(36)一般以为《古今小说》及《今古奇观》的序作者均为冯梦龙(1574-1646)。案两序所称「仁寿」、「太上」均指宋高宗赵构(1107-1187)。他临国三十二年,作太上皇二十五年,为赵宋皇帝最长寿者。自绍兴九年(1139年)秦桧主持宋金和议成,至其辞世之淳熙十四年(1187年),亦勉强维持了48年的「和平」。
(37)笔者多年以前曾有小文辨析这类「据史演传」的正名问题。参《〈三国演义〉还是〈三国志演义〉?》(署名萧为,1984年3月27日《光明日报》)
(38)颇疑上述记载中的「闲暇」,「清暇」二语,应指「闲谈」,参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刘彧与方镇及大臣诏书中的当时口语」条,页196。
(39)自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以来,此则史料引用者甚众,唯于王彭生平,则鲜有表而出之者,故不惮全文引之。《东坡全集》卷九十一《王大年哀词》:「嘉佑末,予从事岐下,而太原王君讳彭,字大年,监府诸军。居相邻,日相从也。时太守陈公弼驭下甚严,威震旁郡,僚吏不敢仰视,独公侃侃自若,未甞降色词,公弼亦敬焉。予始异之,问于知君者,皆曰此故武宁军节度使全斌之曾孙,而武胜军节度观察留后讳恺之子也。少时从父讨贼,甘、宁博战城下,所部斩七十余级,手射杀二人,而奏功不赏。或劝君自言,君笑曰:吾为君父战,岂为赏哉!予闻而贤之,始与论交。君博学精炼,书无所不通,尤喜余文。每为出一篇,辄拊掌欢然终日。予始未知佛法,君为言大略,皆推见自隠以自证耳,使人不疑。予尤喜佛书,盖自君发之。其后君为将,日有闻,乞自试于边,而韩潞公、文魏公皆以为可用。先帝方欲尽其才,而君以病卒。其子谠,以文学议论有闻于世,亦从予游。予既悲君之不遇,而喜其有子,于其葬也,作相挽之诗以饯之。其词曰:君之为将,允武且仁。甚似其父,而辅以文。君之为士,涵咏书诗。议论慨然,其子似之。奔走四方,豪杰是友。没而无闻,朋友之咎。骥堕地走,虎生而斑。试其父子,以考我言。」又苏轼自云签判凤翔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陈公弼传》)其实与王彭同出一辙,也许正是他们惺惺相惜的起因。案《宋史》本传,王全斌为并州太原人,五代时历仕唐、晋、周,累官相州留后。宋建隆元年以讨平李筠乱拜安国军节度使。干德二年受命伐蜀,入成都,受孟昶降。为宋代开国功臣之一。又王谠亦有文名,著有《唐语林》。
(40)范纯礼(1031-1106)字彝叟,范仲淹子。元佑初入为吏部郎中,进给事中,与苏轼同侍禁中。徽宗立,擢尚书右丞,崇宁后遭贬。
(41)苏轼有诗嘲孙贲云:「披扇当年笑温峤,握刀晚歳战刘郎。不须戚戚如冯衍,但与时时说李阳。」(《侯鲭录》)「刘郎」句即指刘备娶孙权妹事。《三国志·法正传》:「孙权以妹妻先主,妹才捷刚猛,有诸兄之风。侍婢百余人,皆亲执刀侍立。先主每入,衷心常凛凛。」元曲有《刘玄德入赘孙权妹》演此故事,未必不源于北宋之「说三分」和勾栏戏。
(42)《梦梁录》卷二十云:「弄影戏者,元汴京初以素纸雕簇,自后人巧工精,以羊皮雕形,用以彩色妆饰,不致损壊。杭城有贾四郎、王升、王闰卿等。熟于摆布,立讲无差。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大抵真假相半,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刻之丑形,盖亦寓褒贬于其间耳。」则影戏、说话两相影响,一本而两用。
(43)台湾中央大学康来新《发迹变泰――宋人小说学论》(台北:大安出版社1996年)第八章《城市论述中的时间感受》曾分证过这个论题。不妨参看。
(44)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凡例》言「七言律诗起于唐人,俗本往往捏造古人诗句」云云。又参观《管锥编》第二册《太平广记》二一,指出他也自掌嘴巴:「毛氏第三七回石广元、孟公威在酒店所吟明是七言歌行,毛氏辨七律之为近而莫辨七古之非古,所谓『君知其一,不知其二』者。」钱氏并谓《纂异记·嵩岳嫁女》中穆天子、王母、汉武帝、丁令威皆咏七律等唐宋文人传奇类似数事,证明不独说话演义有此訾议,「是以小说之铺演人事者,亦每贻『人是古时诗近体』之讥。」
(45)钱钟书以《水浒传》为例,特别谈到「欲知后事如何」的三种情形:「一、讲完了某事,凖备紧接着讲另一事;二、某事讲到临了,忽然不讲完,截下了尾巴;三、某事讲个开头,忽然不讲下去,割断了脖子。」「第二、三种都制造紧张局势(cliffhanger),第一种是搭桥摆渡。」「『务头』、『急处』、『关子』」往往正是莱辛、黑格尔所理解的那个『片刻』。」亦道破说话人「冷淡处提掇」和「热闹处敷演」之商业秘诀,此刻正可要求听众付费。(《读〈拉奥孔〉》)
(46)《石头记》脂批亦提到此节。案金圣叹以八股结穴疏题,创造的「横云断岭」、「草蛇灰线」等小说评点的一整套术语,亦正欲点破「提掇」、「敷演」之奥秘诀窍耳。友人俄罗斯科学院通讯院士李福清著有《中国长篇小说的形成》,《中国历史演义中的文体》及《中世纪中国历史演义形象结构中的模拟原则》等系列论文(载氏《汉古文小说论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8月)探讨类似问题,并提出以「情节单元结构说」分析《三国志演义》的构成。窃以为此与说话人敷衍长篇演义时,需要以「敷演冷淡,提掇繁华」办法,逐日分割情节单元(章回)的「当场」演出方式有关。
(47)拙作《三教论衡与唐代俗讲》(载《周绍良先生欣开九秩庆寿文集》,中华书局1997年3月),其中讨论到唐代佛徒俗讲所以增加中土历史人物故事的内容,是出于当时宗教思想文化冲突「三教论衡」的催迫,以及佛教普及过程中「本土化」的需求,而晚唐佛徒「在『灭佛』的现实威胁中,他们的首要任务还是争取下层民众,以求立足地。宋后佛教已无类似危机感,故可以放手『邀布施』耳。」
(48)洪迈《容斋四笔》卷八「省试取人额」条:「黄鲁直以元佑三年为贡院参详官,有书帖一纸,云:『正月乙丑锁太学,试礼部进士四千七百三十二人。三月戊申具奏进士五百人。』乃是在院四十四日,而九人半取一人,视今日为不侔也。」盖宋代读书识字习经日益普及,而学优而仕之途则一也,所谓「千军万马独木桥」,盖自宋而始。另宋代向以冗员名著史册,故中第士子之宦途,亦因遭际而大不相同。《老学庵笔记》称:「自元丰皆置尚书省,复二十四曹,繁简絶异。在京师时,有语曰:『吏勲封考,笔头不倒;户度金仓,日夜穷忙;礼祠主膳,不识砚判;兵职驾库,典了泼袴;刑都北门,总是冤魂;工屯虞水,白日见鬼。』及驾幸临安,丧乱之后,士大夫亡失告身批书者多,又军赏百倍平时。贿赂公行,冒滥相乘,饟军日滋,赋敛愈繁,而刑狱日众。故吏、户、刑三曹吏人人致富,余皆寂寥弥甚。吏辈又为之语曰:『吏勲封考,三婆两嫂;户度金仓,细酒肥羊;礼祠主膳,啖斋吃面;兵职驾库,咬姜呷醋;刑都北门,人肉馄饨;工屯虞水,生成饿鬼。』」而身居「冗员」之现实,又使他们的文化努力事倍功半。
(49)「秀才」「书生」、「贡士」、「进士」等为宋代习见读书人之称呼,明清以后称「贡士」、「进士」则为科第头衔,始成规范。「解元」可参前引姚卞事,或即说话人自况耳。又话本《月明和尚度柳翠》(《古今小说》第二十九卷)介绍「柳宣教」,云其「胸藏千古史,腹蕴五车书」,可得其概。虽为套语,亦不无说话人的自负。又敦煌俗曲《燕子赋》谓燕雀相争,即有「是君不信语,请问读书人」(《敦煌坠琐》)之语,可知「读书人」早已成为博学多识之招牌,宋人讲史演义挂出此类名头衔号,则更上层楼矣。俨若鲁迅谓市井心理每喜夸大名号,「皇后鞋店」犹嫌不足,复以「皇太后」或「太皇太后鞋店」招摇过市。又「檀溪子」之艺名亦可注意,莫非专擅说《襄阳会》刘备以「的庐马」跨越檀溪之三国故事乎?
(50)拙作《金代关羽神像考释》曾以宋元明理学正统观念形成为背景,专节探讨了元杂剧及《三国志演义》之虚构人物周仓及其出身情节的增添过程。
(51)周必大(1126-1204)为同乡欧阳修编定《欧阳文忠集》(文渊阁本《四库全书》集部四《文忠集》卷五十二),其《后序》称「郡人孙谦益老于儒学,刻意斯文,承直郎丁朝佐博览群书,尤长考证,于是偏搜旧本,旁采先贤文集,与乡贡进士曾三异等互加编校。起绍熙辛亥(1191年),迄庆元丙辰(1196年)。」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则以曾三异为「益公(按周必大封益国公)旧客」。于此可得三异生平之概。案「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本为李清照南渡以后咏项羽诗,此将项羽、关羽踵接而提的又一说法,或与「司马貌断案」平话之安排关羽为项羽后身有所关联乎?
(52)王鏊《姑苏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江东神祠,在报恩寺西教场内。神姓石名固,秦人也、汉祖六年,灌婴平定江南,至赣城,神现于某山,告以克捷之期,士卒骇异。凯还,牲酒款谒,立庙赣江之东。至吴,孙氏迁神于吴境祭之,时有铙歌五章,见《乐府》。今在吴城,颇著灵异。」后称「江东王」。世所传「关帝灵籖」原即「江东王籖」,足见两者渊源。笔者另有《关帝灵籖研究》考证此事,此不枝蔓。
(53)盖《宣和遗事》为《水浒传》之祖本之一,不著撰人,一般以为是南宋说话人的集体创作。近世亦有学者以其未能尽避南宋帝王名讳,且对北宋亡国和南宋苟安表明的强烈愤懑感情,以为是由宋入元之遗民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