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正确认识国际体系的力量是建立国际稳定秩序的关键。欧盟是国际体系中几乎涉及所有领域的一个重要行为体,是一个拥有全面力量的“世界行为体”,在从规范与合法性角度塑造全球秩序方面,发挥着独特的作用和影响力。虽然目前各主要国家对于欧盟力量的认识还比较单一,但是一个强大与和平的欧洲,是推动全球治理、实现国际体系稳定和进步的重要力量。
关键词:欧盟;力量;国际关系
欧盟是个什么样的力量?怎样认识欧洲的力量?这是一个关系到国际体系和国际秩序建构的大问题。进入21世纪以来,关于国际体系的讨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引人注目。这一讨论的核心,实际上是各种力量以何种方式建构未来世界秩序的问题。
对于欧洲的力量,国际社会并没有一致的看法,[1]这一方面是因为权力本身就是一个莫衷一是的概念,另一方面,欧盟行为体的独特性也导致我们对其力量认识的困难。不同的理论范式对于欧盟的解读有很大的不同,它有时被看做是一个力量中心,有时被看做为一种模式或者一种制度,有时甚至仅仅被看成是一个地理概念。
欧盟自身“就是国际体系中的一个次体系”。欧盟27个成员国都是主权国家,各成员国之间存在着一个如何处理相互之间关系的外交问题,因而需要“区分欧盟在其自身边界之内所发挥的作用以及在国际关系各种发展进程中作为一种力量或者一个参与者对外部世界所产生的影响”。[2]本文的讨论不涉及欧盟内部关系的变化及其对欧盟利益与偏好的影响,而是将重点放在欧盟在国际体系中的权力和地位的问题上,特别是考察其是不是一个具有体系影响力的重要力量。
按照赫德利·布尔(Hedley Bull)的观点,判断国际体系中的行为体是不是一个具有体系影响的力量,除了看其物质能力外,还必须看其是否“宣称自己拥有或者被赋予这样一种权利,即在涉及整个国际体系的和平与安全的重大问题上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它们负有义务根据所承担的管理责任对自己的政策加以调整”,而且其他力量也认为它负有这个义务。[3]从这个意义上说,讨论欧盟的力量,需要涉及三个方面:一是欧盟在国际体系中的力量要素及其建设情况;二是欧盟力量的性质;三是其他力量对欧盟力量效用的认知。本文将从三个方面讨论欧洲是一个什么样的力量这一重要问题。首先,分析国际体系中欧盟力量的现状,特别是其所具有的外交资源、经济外交能力和军事力量建设情况。其次,从分析欧洲国际观念的角度讨论欧洲力量的性质。最后,以美国和中国为例讨论大国所认知的欧盟国际地位。
一 国际体系中欧盟的力量
关于权力评估的困难,汉斯·摩根索(Hans J.Morgenthau)在他的《国家间政治》一书中早有论述。[4]尽管在他看来这是一个“难以完成的任务”,[5]但他仍然系统地论述了国家权力的各种要素。按照摩根索的指标,一个拥有27个成员国、人口接近5亿、国民生产总值超过13万亿美元的欧盟,毫无疑问是国际政治中一支不能忽视的力量。
尽管如此,很多人仍然认为欧盟的力量不值得一提。他们认为,欧盟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经济上的巨人,政治上的矮子,其力量不足以对国际体系产生重要影响,它也不可能成为地缘政治上的决定力量。[6]一个走向一体化的欧盟,其必然的发展逻辑是永远不可能发展成为超级大国。“不论欧洲一体化的设计者们意图如何,欧洲一体化已经证明它确实是欧盟发展军事力量和成为全球重要角色的敌人。”[7]然而,在对欧盟的外交资源、决策水平、经济外交影响力以及军事能力建设考察后,本文发现实际情况远远不是这样。
(一)欧盟的外交资源和能力
欧盟财政资源充足。欧盟每年自主控制的预算大约在1000亿欧元以上,[8]较之联合国45亿美元的预算,[9]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富裕的组织了。其中,欧盟每年用于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CFSP)上的预算数目相对较小,2004年是6300万欧元,但如果将用于对外发展合作援助、人道主义援助、促进民主与人权项目、与不同地区的合作等预算加在一起的话,[10]这个数字可以达到50多亿欧元,超过联合国的总体预算。除了自身资源之外,欧盟还可以利用其成员国的资源。欧盟最大的成员国英国、法国都是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也是核俱乐部成员。作为前殖民宗主国,它们在广大发展中国家所拥有的双边资源和文化联系可以有效地扩大欧盟在世界范围的影响力。二战后,德国从战败国崛起为一个和平、繁荣的发达国家,并同法国一道作为欧洲一体化的“发动机”为地区合作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外交能力直接与决策相关。欧盟外交决策的可预见性和稳定性虽然还达不到主权国家的水平,但也已经发展到相当的程度。从层次上说,欧盟决策包含进行历史性决策的超体系层面、政策安排的体系层面和政策塑造的次体系或中间层面,[11]三者有日益完善的分工和程序。从内容上看,欧盟对外政策决策不仅包括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领域,还包括成员国外交政策和共同体框架下的对外贸易政策。在这样一个“外交政策决策”体系中,欧盟政策与成员国政策通过“欧洲化(Europeanization)”[12]进程碰撞结合,共同对国际事务施加影响。“欧洲化”带来的“自上而下的政策聚合进程(a top-down processof policy convergence)”以及“成员国投射影响力(national projection)”的自下而上进程,促进了诸如政策磋商、信息通报、寻求一致、权限分享等制度规范的形成,[13]增大了欧盟在国际关系中的权力和地位,特别是加大了成员国的力量。小的成员国通过与欧盟立场绑在一起,可以在国际贸易和国际政治中施加影响。欧盟整体则可以借口成员国的反对,为某些政策寻找托辞,如解除对华武器禁运问题。通过这种方式,欧盟在一些领域放大了欧盟及其成员国的外交能力,增加了第三方与欧盟打交道的难度。因此,两者实际上演变为一种合力,一种“欧盟与成员国共同作用于国际关系所产生的总和”。[14]
有证据表明,欧盟成员国的集体身份在外交与安全领域日益凸显,例如,其在联合国大会投票表决中的一致性自冷战结束以来持续提高。[15]在世界卫生组织和国际原子能机构等功能性国际组织中,欧盟的影响力也在不断增强。即使在普遍被认为合作水平较低的安全领域,也有研究显示,从安全机制建设、武器生产和市场、经济制裁以及军事力量等四个指标进行衡量,欧盟的安全合作也呈现出快速上升的发展趋势。[16]
当然,欧盟在外交上的合作并不是天生给定的。欧盟对外政策体系中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CFSP)和对外经济关系分属欧盟不同的支柱,应用不同的决策程序,而民族国家的外交决策又是独立于欧盟决策进程之外的部分。因此,外交上的合作需要努力说服和制度协调才能实现,并且在不同的领域合作程度确实不同。CFSP是在一个又一个案例的基础上进行政策协调与合作的结果,这也就意味着在不同的问题领域欧盟的决策水平存在差异,其所体现出来的决策与行动的能力也就不一样,这也是欧盟在外交能力上的弱点所在。
(二)欧盟的经济外交能力
自从欧洲单一大市场建成和欧元发行以后,欧盟就成为了世界上最强大的经济力量,不论是从贸易、金融还是从经济总量等指标衡量,欧盟都是一个堪与美国匹敌的经济体。实际上,经济外交是欧盟发挥优势的传统领域,也是其最强大的外交政策工具。欧盟在“经济领域的这个能力既包括‘胡萝卜’,也有‘大棒’”。[17]
对外援助是欧盟经济外交的首要工具。外援的初始目的不是发展,而是外交。[18]当然,对外援助也是促进平衡发展和全球治理的重要工具。欧盟是世界上最大的援助力量,它所提供的对外发展援助占全球官方发展援助(ODA)资金总数的52%(2005年)。欧盟对外发展援助的绝对值在不断增长,2004年为350亿欧元,2006年高达480亿欧元,约占其国民总收入(GNI)的0.42%。同期,美国的对外发展援助仅占其国民总收入的0.17% ,日本占0125%。[19]欧盟成员国中达到甚至超过联合国规定的国民收入的0.7%用于发展援助目标的国家共有丹麦、卢森堡、荷兰和瑞典四国。从对外援助的绝对值来说,欧盟三大国英、法、德仍然是欧盟成员国中提供对外援助金额最多的国家,2006年,英国ODA总额为100亿欧元,法国为83亿欧元,德国为82亿欧元。[20]欧盟还承诺到2010年,将ODA总额提升到其国民总收入的0.56%,并于2015年达到联合国提出的0.7%的标准。[21]
欧盟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人道主义援助国,每年用于一般人道主义救援活动的资金约达4亿欧元,主要由设在欧盟委员会的欧洲共同体人道主义办公室(ECHO)负责落实,这些资金主要用于非洲大湖地区危机处理和阿富汗的重建工作。在2002年东京召开的阿富汗援助大会上,欧盟承诺向阿提供的援助资金高达19亿欧元,占所有承诺资金的44%。[22]
除了对外发展援助和人道主义援助之外,贸易政策也是欧盟重要的经济外交手段。冷战结束后,规范和塑造全球秩序的目标被逐步提上欧盟的外交政策议程,欧盟与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关系被日益整合到一个包括政治、经济甚至安全等广泛内容的对话进程或者框架协议之中。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贸易协议。例如,欧盟与中东欧国家的“欧洲协议”、涉及中东地区的欧-阿对话、与美国的“跨大西洋关系新议程”,还包括目前中欧之间正在进行的第二个《中欧战略伙伴关系框架协议》谈判等。欧盟将其所追求的民主、人权、法治等规范纳入到贸易政策特别是一揽子协议中加以落实。为了达到上述政策目标,欧盟也使用经济制裁等消极手段。历史上,上过欧盟经济制裁名单的国家不在少数,如津巴布韦、希腊、伊朗、苏联、阿根廷、波兰、利比亚、南非、南斯拉夫和伊拉克,甚至还包括欧盟自己的成员国奥地利。[23]从1950年到1990年的40年里,欧洲国家共实施了17次经济制裁,其中两次是欧盟委员会采取的共同行动,占总数的12%。从1991年到2006年的16年里,欧洲国家采取的经济制裁措施达到27次,其中22次是通过欧盟采取的行动。[24]可以看出,在经济制裁方面,欧盟采取的集体行动呈快速上升势头。
1995年5月,欧盟将政治条件作为无条件标准条款的第一条纳入到与欧盟签署的每个框架协议中,从而将政治条件性制度化,意味着对该条款的违背将导致协议的暂停或终止。该条款写道:“对《世界人权宣言》中宣称的民主原则和对基本人权的尊重,是双方对内和对外政策的基础,它构成本协议的一个基本要素。”[25]这一条款的增加突出了欧盟对外政策中的价值诉求,强化了欧盟经济外交的政治目的性,凸显了欧盟经济外交的强大规范力量。实际上,民主、人权、市场经济、多边主义以及文化多样性等“价值已经成为了欧盟的构成部分”。[26]通过规范的不断传播,欧盟日益演变成为一个所谓的“变革力量(transformative power)”。[27]这种力量可以从制度和文化上再造他国的身份和利益,而且不必通过树敌扩大自身影响,这正是欧盟东扩和欧洲援助政策显示出来的力量。在这方面,美国难以和欧洲相抗衡。
(三)欧盟的军事能力
近五年来,欧盟军事能力建设表现出突飞猛进的发展势头。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欧盟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ESDP)建设开始起步。1999年底,欧盟理事会赫尔辛基会议确定了ESDP需要实现的“赫尔辛基首要目标(The Helsinki Headline Goal,HHG)”,即建立一支可在60天内部署并可坚持一年的6万人军队,以执行“彼得斯贝格任务”,即人道、救援、维和、建立和平和危机处理的任务。相应地,还要建立欧盟自己的政治与安全委员会、军事委员会和军事参谋部。除此之外,ESDP还包括由5000人组成的警察合作部队、200人组成的司法专家队伍,以从事危机处理或维和行动后的重建工作。由于“赫尔辛基首要目标”落实得并不理想,2004年6月, 欧盟理事会又重新调整目标,确定了新的“2010首要目标(Headline Goal 2010,HG2010)”。
该目标规定,联盟应在2010年做到能够使用联盟所拥有的所有手段对危机采取快速的决定性行动。具体的目标是,2004年底建立欧洲防务署,到2007年可快速部署各种战斗力量组成的部队;到2008年建成一艘欧盟的航空母舰;到2010年建成各种联络与资源的网络化和通用能力,当然也包括完成建设“赫尔辛基首要目标”所规定的6万人的快速反应部队。2003年,欧盟成员国的国防开支总和为2081多亿美元,[28]同年美国的国防开支是4049亿美元,欧盟25国的军费开支总和虽只约等于美国的一半,但已经是世界第二大防务开支,相当于排在欧盟之后的五个大国的军费开支的总和。2006年,欧盟国防开支是1700亿欧元,占欧盟国内生产总值(GDP)的1.7%。[29]
除了力量建设之外,ESDP框架下的制度建设也在不断完善。目前,欧盟军事参谋部(EUMS)已经成立,设在布鲁塞尔。已成立的欧盟军事委员会(EUMC)是欧盟理事会中的最高军事机构,由所有成员国的国防部长组成。政治安全委员会是理事会的常设机构,由相关专家组成,负责制定从武器出口到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使命等各项任务。欧洲防务署也于2004年7月成立,现共有24个国家参加。该机构成立的主要目标是:发展防务能力,促进研发,推动武装合作,帮助建立具有竞争性的泛欧国防装备市场。
在行动上,欧盟的ESDP正从事15项民事和军事的行动,这在冷战时期是不可想象的。在这些维和行动中,欧盟发展出了相对灵活的行动机制。由于ESDP决策是政府间合作的性质,因此欧盟理事会需要一致同意的决策决定是否从事一项安全或防务使命。为了提高决策效率,ESDP允许成员国选择不参加但也不阻断维和行动。也就是说,根据不同的使命和不同的参与者组成意愿者联盟,这种组合方式被称做“可变几何(variable geometry)”。维和行动的资金来源仿效北约的做法,“花费哪来哪去(costs lie where they fall)”,只有行政开支等方面由欧盟成员国贡献的共同基金支出。
上述分析表明,欧盟已经成为一支名副其实的军事力量。尽管其军费开支和军事能力与美国相比仍相差很远,欧盟大多数成员国还都是美国的北约盟国,但欧盟自身军事能力建设发展十分迅速,欧盟正在逐步改变其非军事力量的性质。目前的ESDP建设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冷战结束初期欧盟在解决地区危机时所面临的束手无策和软弱无力的被动局面。它的发展使欧盟在军事上也开始崭露头角,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
二 欧盟力量的性质
关于力量性质的讨论,主要是指该力量在国际体系中表现出来的主导行为取向是和平与合作的还是战争与冲突的,这主要取决于指导其战略思维和部署的国际观念。[30]“观念(ideas)”包括世界观、原则化信念和因果信念三个方面。[31]国际观念就是“如何与国际社会打交道的观念”。[32]这是一个力量或一个国家作为集体所持有的世界观以及如何在国际社会实现自身利益的信念。它至少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对国际社会性质的判断、对自我与国际社会关系的认定以及与外部世界打交道的方法选择。2003年底出台的欧盟历史上第一个《欧盟安全战略报告》,[33]是分析欧盟国际观念的合适案例,因为在这个报告中浓缩了欧盟对当前国际社会性质的判断、对自我身份的认定、对外战略目标和手段的确定和选择。
报告涉及以下几方面内容:第一,欧盟认定的世界不再是大国冲突的世界,威胁主要来自跨越国境的非传统安全问题。它们包括:恐怖主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内部问题引起的地区冲突、国家治理失败和有组织的犯罪。这些非传统安全问题是欧洲面临的最严重和最紧迫的威胁,也是国际秩序建设亟待解决的问题。[34]
第二,欧盟作为一个世界性力量,其对外战略目标是建立以“有效多边主义”为核心价值的国际秩序。欧盟认为,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单独处理当今出现的复杂问题。在面临全球威胁、共享全球市场以及媒体无所不在的今天,欧盟的安全和繁荣越来越依赖于一个“有效的多边体系”。[35]这个多边体系以联合国和其他国际组织[36]为核心,以国际法和国际规范的有效运行为保障。欧盟的工作重点是加强联合国和国际组织的权威,使之有效地行动并实现其所肩负的责任。当国际法遭到破坏时,欧盟必须能够“更多地参与预防冲突、维护和平和打击恐怖主义的行动”。[37]因此,欧盟必须发展自己的军事快速反应能力。“在一个权力已经不能确保安全的世界里,欧盟需要能够面对突发情况,运用正确的政策工具组合,灵活进行反应”。[38]
第三,欧盟将积极参与塑造国际体系,影响其他国家或者地区的内部事务和发展进程。一方面,欧盟将运用贸易、发展援助等政策手段在周边地区推广善治、民主、人权等规范,促进积极的社会政治变革;另一方面,不断强化自身军事能力建设,积极参与维持和平和重建和平的行动。同时,发展同各个主要国家牢固的双边关系也是欧盟对外关系以及安全战略的重要方面。[39]
欧盟安全战略报告清晰地勾勒出了欧盟的国际观念。欧盟强调自己是一个世界行为体,追求塑造一种法治、开放、相互依存的国际秩序。该报告彰显了欧洲国际观念的和平与合作的性质,强调国际社会的非对抗性和相互依存关系,主张对于威胁的“综合治理”和多边主义方法,倡导树立“规则意识”和依法办事,追求在有效的多边主义基础上建设一个更加公平、安全与合作的世界。
欧盟和平与合作的国际观念是在二战后欧洲一体化的历史进程中培育和发展起来的,有着深厚的实践基础和内在的规范特质。正是这种规范性,使得欧盟在国际体系中发挥着与美国不同的积极作用。第一,欧盟是世界上第一个地区一体化的成功模式,因而具有强大的影响力。欧盟通过经济、政治、社会等领域的合作,形成了世界上最稳定、最密切的区域联合。其发展模式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周边国家的追随和加入,也为其他地区合作提供了丰富的经验和样板。第二,欧洲地区通过自身一体化建设成功地重构了区域内国家之间的关系,推动实现了国际体系的和平转换。二战后欧洲一体化从根本上改变了欧洲次国际体系内部的关系,各国之间放弃用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胁的方式解决它们之间的矛盾和问题,从而形成了地区安全共同体。第三,欧盟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软权力对世界秩序的建设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建设性作用。欧洲为世界贡献的基本理念为有效的多边主义和协商合作的文化,它强调共同利益、权力分享、以有约束力的共同游戏规则和合作为准则。欧洲的多边主义与美国的单边主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至于国际社会普遍期待欧盟发挥制衡美国力量的作用。因此,欧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新型力量,其和平与合作文化对国际体系构成了积极的建设性影响。
当然,欧盟力量也存在着内在的弱点,那就是欧洲中心论及其可能导致的过度干预问题。历史上,欧洲一直以世界中心的强势文化态势向外扩张,用自我认定的标准塑造世界。伴随着一体化的成功发展,欧洲的优越感重新燃起,以人权和自由、民主卫士自居的欧洲越来越多地希望输出欧洲模式,干预他国的内部事务。随着军事能力的增长,欧洲能否坚持多边主义、坚持一体化的和平扩张方式、现有干预模式是否会发生实质性改变,这样的担心会逐渐增多。但是,从战后的历史看,欧洲实际上是在不断学习中变革自己,追求创新,欧洲力量的和平性质呈现出一个不断强化的趋势,伴随着其他新兴力量的崛起,欧洲中心论将是一个逐渐弱化的趋势。
三 对欧盟力量的认知
任何国际身份都是一个互构的过程,“它由一个国家对自我的看法和国际社会其他成员对它所持的看法之间的相互作用所构成”。[40]特别是具有体系影响力的国家,除了要看它自身宣称的对国际社会和平与安全所担负的权利与义务,还必须考察其是否得到国际社会其他成员对其地位和作用的接受与承认。因此,对于力量的完整认识,除了欧盟自身宣称是国际体系中重要的世界行为体之外,[41]还要看其他国家如何看待欧盟的力量。由于文章的篇幅所限,这里只讨论美国与中国的认知。
(一)美国的认知
美国学术界和政策界关注欧洲的发展,主要着眼于大西洋联盟关系的未来,同时也从战略上关注欧盟是否会作为一支完全独立的力量崛起。总的来看,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一致的看法。占主导地位的意见是欧洲在安全领域的合作仍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美国政府发表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也清楚地反映出了美国对欧盟的这一认知。考察冷战结束以来所发表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可以发现欧洲在美国决策者的眼中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力量。以2002年和2006年的两个报告为例。2002年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没有单独讨论欧洲力量部分,报告将欧洲盟友和加拿大放在一起,强调如果没有加拿大和欧洲盟友的长期合作,美国很难在世界上实现其持久的目标。报告从两个方面承认欧洲的地位,即欧洲是世界上最强大和最有能力的两个国际机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和欧盟)的中心。“前者从其诞生之日起即成为跨大西洋和欧洲内部安全的支点;后者则是我们在开放世界贸易方面的合作伙伴”。[42]在2002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被美国认为值得特别关注的是大国竞争旧有模式的复活,因而报告所关注的大国是俄罗斯、印度和中国。
2006年报告与2002年报告相比,内容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报告仍然是在大西洋联盟框架下讨论欧洲,强调“北约仍然是美国外交政策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支柱”、“欧洲是我们的一些最老和最近的盟友的家园。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建立在共同的价值观和利益的坚实基础上。而且,这个基础伴随着有效民主在欧洲的不断深化和扩展”。[43]
实际上,美国政府内部的意见也不一致。2004年,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对未来十年国际体系力量分布的战略评估就将欧洲看成是有可能在2015年发展成为一个政治、军事、经济上的统一行为体的重要力量。根据国内生产总值、国防开支、人口和技术能力四项指标综合的国家力量指数衡量,欧盟届时可能成为国际体系中仅次于美国的力量。[44]当然,美国中央情报局战略评估小组的意见只是一家之言,并不能与美国政府报告相提并论。自冷战结束以来,美国的对欧政策始终是“北约第一”战略,[45]欧洲军事能力的建设应该在北约框架内进行,也就是能够在美国的控制范围内“以欧洲特性的方式”发展。因此,美国政府看待欧洲的视角很难摆脱北约的框架。另外,美国认为,欧洲目前发展的军事能力只能用于维和行动,没有任何海外投射能力。在对付传统的威胁或者不得不诉诸战争手段时,欧洲还是要靠美国。这也是为什么在美国眼里欧洲在安全领域无足轻重的看法仍然占据主导地位的原因。[46]
(二)中国的认知
中国越来越将欧洲看成一个独立的力量,是世界多极化发展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十分重视与欧盟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发展,并一再重申,中国与欧盟都是当今世界舞台上维护和平、促进发展的重要力量,全面发展同欧盟及其成员国长期稳定的互利合作关系,是中国外交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此,中国政府于2003年10月发表了第一份对欧盟政策文件,宣布中国对欧盟政策目标,并规划了合作领域和相关措施。[47]不仅如此,中国支持欧洲一体化的发展,对二战结束以来欧洲的发展模式给予了积极评价,强调其多边主义有利于世界和平和发展。
但是,中国对欧洲政策始终强调在重视欧盟的同时,也重视发展与欧盟成员国之间的关系。这不仅缘于欧盟对外关系领域的政府间合作性质,更主要的是因为欧盟在对华决策模式上的“双轨制”特征,即在政治安全领域以各成员国对华政策为主和欧盟整体对华政策为辅的状况,导致中国同欧盟成员国之间的双边关系仍然是中欧关系的重心。[48]同时,在中国整体对外关系的轻重缓急次序上,中美关系始终被认为是中国与其他大国关系中的重中之重,中欧关系的重要程度对于中国来说显然还不能与中美关系的重要性相提并论。特别是近年来随着美国介入欧盟对华武器禁运政策,并成功阻止欧盟尽快解除对华武器禁运,使得中国方面对于欧盟对外行为的独立性产生了较大的疑虑。
由此可见,美国安全战略报告大大低估了欧盟在世界上的地位。这是因为美国依然从北约的框架看待欧洲,从这个角度认知的欧洲始终是美国的盟友,而不是一支完全独立的力量;中国则更多地认同欧盟的重要国际地位以及欧洲模式对于国际政治和世界发展的积极意义,但是,中国也看到欧盟对外决策的双轨性和不稳定性以及美国因素对欧盟外交政策的强大制约作用,因此,中国对欧政策始终强调加强与欧盟成员国的双边关系。
四 结论
毫无疑问,欧盟是国际体系中几乎涉及所有领域的一个重要行为体。在经济领域,它是一个堪与美国相媲美的重要行为体;政治上,它既是美国的核心盟友,又代表着西方世界里与美国不同的声音。军事上,它在短短的数年时间里,迅速发展了一支军事力量,虽然目前的能力还有限,但是发展趋势可观;文化上,欧洲更是自成体系,历史悠久,影响深远,极具吸引力。总之,欧盟是一个正在发展全面力量的“世界行为体”,致力于建设一个全新的欧洲“帝国”,并借此影响世界;作为一个“次体系”的欧盟也是个复杂的行为体,这不仅增加了外部世界与其打交道的难度,也增加了外部世界对其力量认识的难度;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洗礼,在一体化中改造了权力政治关系的欧洲,还是一个强大的变革力量,在从规范与合法性角度塑造全球秩序方面,发挥着独特的作用和影响力。虽然目前各主要国家对于欧盟力量的认识还比较单一,但不可否认的是,一个强大与和平的欧洲,是推动全球治理、实现国际体系稳定和进步的重要力量。
注释:
[1]主要存在两种观点:欧洲没有力量主导新世纪和欧洲将引领21世纪,分别以罗伯特·卡根与里昂·雷奥纳多为代表。参见Robert Kagan, Of Paradise And Power: Am erica and Europe in theN ew W orldO rder,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3;Mark Leonard, W hy Europe w ill Run the 21st Century, London: Fourth Estate, 2005。后一种观点还可参见JohnMcCormick, The European Superpower,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7。
[2]Christopher Hill and Michael Smith, “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European Union: Theme and Issues, ”in Christopher Hill and Michael Smith, eds. ,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European Un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7, 33.
[3][英]赫德利·布尔著,张小明译:《无政府社会:世界政治秩序研究》(第二版) ,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 2003年版,第162页。
[4]Hans J. Morgenthau, Politics am ong N ations: The S truggle for Power and Peace, Sixth edition,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85,Chap ter 10, pp.170 - 185.
[5]Hans J. Morgenthau, Politics am ong N ations: The S truggle for Power and Peace, p.172.
[6][美]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著,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 《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8年版,第76 - 79页。
[7]Robert Kagan, Of Paradise And Power: Am erica and Europe in the N ew World O rder, p.65.
[8]Michael E. Smith, “Imp lementation: Making the EU’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Work, ”in Christopher Hill andMichael Smith, ed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European Union, p.158.
[9]联合国年度预算为25亿美元,每年维和行动经费还有20亿美元。
[10]在欧盟与不同地区合作的预算中,不包括欧盟对非、加、太71个国家的援助资金数额。对非、加、太的援助直接由成员国贡献的“欧洲发展基金(EDF)”和“欧洲投资银行(EIB)”提供,不在欧盟预算中。
[11][英]约翰·皮特森:《欧洲联盟的决策: 确立一个分析架构》,载李巍、王学玉编:《欧洲一体化理论与历史文献选读》,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 2001年版,第287~298页。
[12]“欧洲化”概念是一个涉及欧洲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等领域的概念。它主要是指欧盟成员国身份所产生的影响导致成员国国内政治和政策的变化。关于外交政策“欧洲化”的研究,可参见BrianWhite, Understanding European Foreign Policy, Basingstoke: Pal2grave, 2001; B. Tonra, The Europeanization of N ational Foreign Policy:Dutch, Danish and Irish Foreign Policy in the European Union, Aldershot: Ashgate, 2001; J. P. Olsen, “The Many Faces of Europeanization, ”Journal of Comm on Market S tudies, Vol. 50, No. 5, 2002,pp.921 - 952; ReubenWong, “The Europeanization of Foreign Policy, ”in Christopher Hill andMichael Smith, eds. ,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European Union, pp.134 - 153。
[13]Michael E. Smith, “Imp lementation: Making the EU’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Work, ”in Christopher Hill andMichael Smith, ed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European Union, p.154 - 175.
[14]Christopher Hill, “Closing the Capability - Expectations Gap?”in J. Peterson and H. Sjursen, eds. , A Comm on Foreign Policy for Europe?Com peting V isions of the CFSP, London: Routledge, 1998, p.18.
[15]K. Laatikainen, “Assessing the EU as an Actor at the UN:Authority, Cohesion, Recognition and Autonomy, ”CFSP Forum, Vol.2,No. 1, pp.4 - 9, http://www. fornet. info.
[16]转引自Christopher Hill andMichael Smith, “Acting for Europe: Reassessing the European Union’s Place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ChristopherHill andMichael Smith eds. ,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European Union, p.396.
[17]Seth G1 Jones, The R ise of European Security Cooperation,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4 - 13.
[18]Michael E. Smith, “Imp lementation: Making the EU’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Work, ”p.162.
[19]周弘、张浚、张敏:《外援与发展:以中国的受援经验为例》,载《欧洲研究》, 2007年第2期,第8~9页。
[20]European Commission, “Keep ing Europe’s Promises on Financing forDevelopment, ”Ap ril 2007, http://ec. europa. eu/development/icenter/repository/DGdev - PO - COM_2007 _164 - PO - 521 - 07 _Financing_Monterrey_ACTEclean_EN. pdf.
[21]Aurore Wanlin, “What Future for EU Development Policy?”Working Paper, Center for European Reform, London, CER, May 2007,p.5.
[22]European Commission, “The European Consensus on Development, ”June 2006, http://ec. europa. eu/development/body/publica2tions/docs/consensus - eu - total. pdf.
[23]Michael E. Smith, “Imp lementation: Making the EU’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Work, ”in Christopher Hill andMichael Smith, ed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European Union, pp.167 - 168.
[24]Michael E. Smith, “Imp lementation: Making the EU’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Work, ”in Christopher Hill andMichael Smith, ed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European Union, p.168.
[25]Seth G. Jones, The R ise of European Security Cooperation,pp.9 - 10.
[26]Seth G. Jones, The R ise of European Security Cooperation,p.168.
[27]Thomas Risse, “Social Constructivism and European Integration, ”in Antje PressWiener and Thomas Diez, eds. , European Integration Theory, Oxford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p.170.
[28]Mark Leonard, Why Europe w ill Run the 21st Century, pp.4 - 6.Jolyon Howorth, “From Security toDefense: the Evolution of the CFSP, ”in Christopher Hill andMichael Smith, eds. ,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European Union, p.188.
[29]Commission of the EU: COM (2006) 779final, SEC (2006) ,1554.
[30]也有学者认为取决于战略文化。关于战略文化的研究参见Peter J. Katzenstein, ed. , The Culture of N ational Security: N orm s and Identity in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6;Alastair Iain Johnston, Cultural Realism: S trategic Culture and Grand S trategy in Chinese History,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5。
[31]Judith Goldstein and RobertO. Keohane, eds. , Ideas and Foreign Policy: B eliefs, Institutions, and political change,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8 - 9.
[32]JeffreyW. Legro, Rethinking theWorld: Great Power S trategies and International O rder,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5, p.8.
[33]EU, A Secure Europe in a B etter World: European Security S trategy, Brussels, December 2003. http://www. consilium. europa. eu/uedocs/cmsUp load/78367. pdf.
[34]EU, A Secure Europe in a B etter World: European Security S trategy, p.3 - 6.
[35]EU, A Secure Europe in a B etter World: European Security S trategy, p.9.
[36]除联合国外的其他国际组织可以分为三类: (1)国际贸易组织和国际金融组织。欧盟的目标在于帮助这些组织拓展新成员国,维持这些组织的现有标准,并帮助新成员达到并适应这些国际组织的要求。(2)以北约为代表的调整跨大西洋关系的国际组织。(3)能够帮助和促进全球治理的地区性组织。对欧盟而言,主要是欧安组织、欧洲委员会,还有其他地区性组织如东盟、南方共同市场、非盟等。在欧盟看来,这些地区性组织对于建立一个有秩序的世界发挥着积极的影响。欧盟自身的经验表明,通过增进信任和军备控制的机制可以确保安全。因此,推动现行国际组织的发展并鼓励新型国际组织的建立,符合欧盟的利益。这些国际组织能够在欧盟周边以及更大的范围内提供稳定的保障。
[37]EU, A World Player: the European Union’s External Relations,Brussels, 2004, pp.4, 20.
[38]EU, A World Player: the European Union’s External Relations,Brussels, 2004, p.16.
[39]EU, A World Player: the European Union’s External Relations,Brussels, 2004, pp.13 - 14.
[40][英]巴里·布赞著,刘永涛译:《美国和诸大国: 21世纪的世界政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版,第62页。
[41]EU, A World Player: the European Union’s External Relations,Brussels, 2004, p.1.
[42]2002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第八章:“制定与全球其他各大力量中心的合作议程”。
[43]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2006, http://www. whitehouse. gov/nsc/nss/2006/nss2006. pdf.
[44]“Modeling International Politics in 2015: Potential U. S. Adjustment to a Shifting Distribution of Power, ”Washington, D. C. : Strategic Assessment Group, CIA, 2004. 转引自Seth G. Jones, The R ise of European Security Cooperation, p.221。
[45]Seth G. Jones, The R ise of European Security Cooperation,p.238.
[46]美国学术界关于欧洲力量以及欧盟安全合作发展的讨论,参见琼斯:《快速发展的欧洲安全合作》前言和结论两个部分。“Introduction”and“ Conclusion, ”in Seth G. Jones, The R ise of EuropeanSecurity Cooperation。
[47]《中国对欧盟政策文件(2003年10月) 》,见中国外交部网站, http://www. fmp rc. gov. vn/ce/cehu/chn/ztbd/zcwj/t64156. htm。
[48]关于欧盟对华政策决策体制,参见仲舒甲:《欧盟对华政策决策体系及其对中欧关系的影响》,载朱立群主编:《国际体系与中欧关系》(第七章) ,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 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