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宪问》：“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老子·79·63》：“和大怨，必有余怨，可以为善。”“报怨以德。”

受朱熹的误导，千百年来很多国人认为，孔子提倡“以直报怨”；而对老子的“报怨以德”，孔子似持批判态度。

然而，孔子的“以直报怨”，是否就是对老子的“报怨以德”的批判？不同的认知，直接影响到我们对中华民族道德价值观的判断与选择。

朱熹的理据是什么？

他认为，爱憎取舍至公无私，就叫做“直”。如果以德报“怨”，那么，对方的“德”，“又将何以报之”？如果出于“有意之私”来处理怨或德，那么，“怨、德之报”都得不到公平处理。所以说，“二者之报，各得其所”（《论语集注·宪问·注》）。

后人接受朱熹的观点，理解这句话为“拿公平正直来回答怨恨，拿恩惠来酬答恩惠”（《论语译注》）。

然而，对这些传统释解，总让人感觉怪怪的，像是在隔靴搔痒。所以，对孔子这句话的真正内涵，古今一直存在争论。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有四点。

其一，朱熹最大的障眼法，就是将“德”的字义限缩为“恩惠”，否则，他的一切推论都不成立。然而，“恩惠”之义从何而来？朱熹却没有合理的解释。即使像朱熹这样，将这里“德”的内涵限缩，“直”就能与“恩惠”相对立吗？

将处理怨与德的标准，归之于有没有私心，不过是朱熹的一种推测，整段注解却又经不住推敲，最后只好以一句“学者所宜详玩也”（《论语集注·宪问·注》）轻轻带过，让学者自己去玩味，理解对错，都没他什么事。

其二，“直”是“德”之一，“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书经集传·洪范》），朱熹编注“四书五经”，对此不会不知道。将“直”与“德”对立，本身就犯逻辑错误。

既然“直”是“德”之一，那么，老子的“以德报怨”，就说得没有错，与孔子的“以直报怨”，就没有冲突。

《论语》中，“直”字一共使用22次，主要有三种意思：坦白爽快，正直之人，公平正直。

“子曰：‘直哉史鱼’”（《卫灵公》），孔子说，好一位刚直不屈的史鱼！

“仲尼曰：‘叔向，古之遗直也’”（《左传·鲁昭公十四年》），孔子说，叔向是古代有名的正直不屈的人。

瞧，表述明确，理解无误。

那么，人们为什么会对“以直报怨”的理解心存疑窦呢？

因为，孔子对“直”的使用，一直很谨慎。所谓“六言六蔽”，包括“直”在内的六种品德，各有其明显的弊端，“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阳货》）。所以子贡“恶讦以为直者”（《阳货》），他憎恶揭发别人的隐私，却又自我标榜为直率的人。

其三，对“直”字的认知有误。

“德”，古作“惪”。据《郭店楚简文字编》统计，其中的“德”全部写为“惪”；某些地方“惪”与“直”增省互换。

对照《老子》不同版本的几处经文，也都有“直”与“惪”相对应之处（《显隐老子》第41、49章“版本对照”）。

由此可见，这里的“直”，很大的可能是“惪”的省笔。这种省笔写法，在古文中多见，《说文解字》称之为“省”。

两个“德（惪）”字的不同写法，或许与文本的传承、改动有关，或许是在有意强调，虽说两种“报”的出发点都是“德”，但是两种“报”的处理方式，应该有所区别。

古籍中多次出现在同一段落中的同一个字，有时会有不同的写法，这种现象并不少见。

其四，语气不同，理解则不同。这也是中国语言修辞的特色之一。

说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语气，一是反问“何以报德”，是对前句表示否定，如朱熹的理解；二是正问“何以报德”，是对前句表示肯定，再作递进思考。

或认为，这里应该是第二种语气。

有人问孔子：“（老子所教）‘以德报怨’的做法，对不对呢？”

孔子是持肯定态度的，所以他才会循循善诱，深入探讨说：“（对‘怨’，我们要用‘德’来化解，这有什么可怀疑的呢？）你再想想，报‘德’，我们又是如何做的呢？（难道能用‘怨’吗？不是也用‘德’吗？）要记住，报怨、报德，都要用‘德’。”

这正是《老子·49》所说的“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的观点。

孔子的思想与老子的思想一脉相承。

孔子的这句话应该是：“或曰：‘以惪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惪？以直（惪）报怨，以惪报惪。’”

人们常常遇到的不是一种“报”，而是两种“报”，报“怨”与报“德”。

“报”的方式也很多，不只是一种。“直”只是“德”的“之一”，而不是全部。报怨需要“直”，报德难道就不需要“直”吗？

所以说，无论是报怨，还是报德，都要做到“德善”。德：得也。“德善”的本质，就是“大得”，就是“得一”，就是老子的“大一之道”。

作者简介：

文三生，中国中央电视台海外中心高级编辑，已退休。主要哲学著作：《显隐老子》《大一之道：老子思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