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观音湖的面包车,在站内只载上我们俩人,出站后,得不断在路上捡人。
正午阳光猛烈,无心往窗外看。车猛地一停,准是在路边捡到了人。是一对老夫妻。爷爷拉着一个手推车,鼓鼓囊囊。扶手上,还绑着几个塑料袋:一个苹果,一个梨,一个馒头,几块豆腐。奶奶垂着手,背对着马路莫名其妙地站着。
车停稳,售票员催老夫妻俩赶紧上车,而奶奶却像没听见似的,准备擦着门往别的地方走。爷爷烦了,大吼一声,扯着奶奶的衣服,把她往车里塞。或许是衣服扯少了,不得力。也或是爷爷和奶奶隔得远,使不上劲。奶奶没用什么力气地一摆,就滑脱了。像一个调皮的学生,被老师揪住,往办公室里拉,他不走,一拉一个滑溜。
爷爷大声呵斥:上车,上车。说着又动手揪住奶奶的衣服,往车上塞。这次,有售票员帮忙,奶奶上车了。
大热的中午,奶奶穿着一件棉袄,扣的严丝合缝。全身无力 ,眼神呆滞,不看任何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写满可怜和委屈,还有怨恨和倔强。
想必这对老夫妻经常坐这趟车出行,售票员认得他们。她好像也很烦躁奶奶的慢慢吞吞,恍恍惚惚,也或者身上的老人味。她极不耐烦地把她引到座位旁,按下去坐好。她的表情和神态,不是热心,而是怕奶奶摔倒后和她纠缠不清。
他们坐下来后,刚才的躁动平息了。可我,再也无法平静。爷爷的架势,让我想不通。我猜想:可能是奶奶不听话,天气燥热,他忍不住地发了脾气。
我一直偷偷看俩老。年轻时,爷爷应是个英俊少年。现在,虽已老态龙钟,但眼神并不凛冽,不像个恶人 。而奶奶,那时候也一定容颜娇好,身段儿苗条。眼前,爷爷似乎特别讨厌奶奶,从不瞧身旁的奶奶,自顾自坐着。奶奶斜着身子,也不看他,木然地望向窗外。
至此,我才觉得,刚才那一幕,爷爷并不是偶然发发脾气。他对待奶奶的态度,应是生活里的常态。我不禁,为奶奶悲哀起来,悲哀她的处境凄凉。我也为爷爷悲哀,悲哀他和老伴儿同床共枕却形同陌路。
前排,一位母亲,身旁依着两个孩子打闹。后排,一对情侣,女孩靠在男孩的肩头甜甜地睡觉。两位老年妇女,是车上遇见的熟人,热烈地拉着家常话儿。几个年轻人,低头玩着手机。
爷爷带着奶奶,去城里干什么呢?最有可能是上医院。可手推车上,没有药品。手推车鼓鼓囊囊的,该是在城里住了几天。或许是去女儿家。一个苹果,一个馒头,应该不是从女儿家出来。再说,女儿见母亲这样,肯定要送母亲上车。那是去儿子家……
我从来见不得人心的冷漠,何况是一对从年轻走到年老的夫妻。他们一路相伴,应是如山沉重如水连绵的情感。已近暮年,应是好到来不及的好,亲到来不及的亲。
我想,就算奶奶病了,呆傻了,所有人都嫌弃她,爷爷也不能嫌弃。他应该保护她,爱惜她,让她临终前的这段日子,留恋世界,眷恋人间。而不是现在这样,在心里愤恨,委屈,痛苦。
大山深处,爷爷奶奶到站了。售票员又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把奶奶送下车。那样子,不像是送走了乘客,而是瘟神。她把手推车递给爷爷时,还叮嘱道:这个样子了,不要再带她出来。
整个过程,奶奶如同哑巴,没有说半个字。下车站定后,她解开棉衣扣子,脱下棉袄。她一点儿不呆傻,回到大山里的家后,她自如了。她肯定会说话,只是在老伴儿常年的打骂中嗓音暗哑了。
车子开出很远很远,我一直在想:众目睽睽之下,爷爷对待奶奶的样子,如此寡情。若是在家里,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会成什么样?
先前,或许是她没文化,迂腐,一根筋。爷爷娶了她,却不喜欢她 。后来,奶奶老了,相貌丑了。生病了,蹒跚了。气受多了,越发拧了。爷爷讨厌奶奶,巴不得她早些死去。
窗外的大山,满眼青色。观音湖的绿水,绕着大山蜿蜒。山抱水,水环山,我一反常态地无心观赏。大自然的风景再美,若人心不美,就不是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