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充符》——道德充实(圆满)的验证。此处的“德”是指“得”于“道”——体现大道精神之谓,它不同于儒家所讲的限于特定的人伦关系的行为规范,而是由人际关系扩展到人与自然的关系,将人置于广大的宇宙自然之中,以体现宇宙人生的根源性、整体性和规律性。能够认识宇宙的规律性、无限性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不可分割的整体性的人,就是有“德”之人。简言之,就是能够体现宇宙精神的人。
庄子在这一篇中描写了许多相貌特异、“恶骇天下”的人,这些外表丑怪的形象,在庄子笔下却显现出美的光辉。他们不自废自弃,不让萎缩的残体侵蚀充实的心智;他们有与众不同的价值取向,追求形体之外的更高价值的东西;他们重视整体的人格生命,在崇高的生命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吸引人的精神力量。
庄子以人的“灵”重于“肉”,“心”重于“形”,但并没有走向彼岸世界或唯灵论。《德充符》的主旨,在于超越外形残全的观念,重视生命内在价值的提升。
一、“守宗”的认识观与“游心”的审美心胸
王骀是庄子寓托的理想人物。他虽然外形残缺(断足),却可以行“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他的学生和孔子的一样多,甚至连孔子都说“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在这一节里,庄子以王骀为楷模,刻划了道家理想的人格形态,并借儒家泰斗孔子之口叙述了道家的世界观与人生修养境界。
道家的理想人物,“立不教,坐不议”,使受教者能达到“虚而往,实而归”的效果,这种“无形”的“不言之教”,比起每日“三省吾身”、勉力而为的儒家圣人来,反而更具有震慑力和吸引力。道家人物凭借源自生命深处的精神力量而释放出感人的光彩,因为他们能够“守宗”、“保始”,而“游心乎德之和”。
“守宗”就是要守住生命的主轴。“保始”是指把握事物或生命的根源。道家以宇宙万物为统一之整体,生命只是其中一个组成部分,它的“宗”和“始”也只能从广大的宇宙规模去把握。
庄子以“同质”的概念,得出“万物皆一”的观点。在这种开阔的思想视野之下,对整个宇宙作根源性的探索,而不是拘泥于一时一事、一得一失、一生一死,这样才能超越具体感知而使心灵畅游于宇宙的奇妙的和谐境地(“游心乎德之和”)。这里,庄子提出了“游心”、“常心”的概念:“游心”是一种艺术境界的审美心胸,“常心”是认识论上的探索永恒规律的心思。能达到“游心”与“常心”境界的人,不仅可以为人鉴,而且可以在错综复杂的社会中生存自如。正是这样一种超凡脱俗的高超境界,构成了道家理想人格形态的最为动人的光环。
二、知识分子与治者的不同价值取向:“游于形骸之内”与“索于形骸之外”的差别
“子产与申徒嘉”一节,写出了统治阶级与知识分子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格形态与价值取向。
申徒嘉与上节的王骀,都是持不同政见者,受到当道者刖足的残害而成为“兀者”。申徒嘉对于当时知识分子的危难遭遇作出血泪的控诉:“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这里不仅指出统治者与知识分子处于敌我矛盾的紧张关系中,知识分子如入刑网,随时都有被当作靶子而射中的危险。
子产身居要职,这里作为统治者形象的代表,他所追求的是功名、利禄、权势、尊位,却又用形式上的“德”来要求别人。他对待同门学友申徒嘉则是以貌取人、以势压人;而申徒嘉敏锐地指出:“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知识分子虽身处乱世,追求的仍是内在生命的充实(“形骸之内”的价值),而不是声名、地位等等身外之物。游于“形骸之内”与索于“形骸之外”,正是道出了知识分子与统治阶级的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
三、儒、道价值观的不同:礼的规范意识与万物齐同观的差异
这一节中又写了另一位兀者——叔山无趾,并通过他与孔子、老子的分别对话,写出儒、道两种价值观的截然不同。
孔子一见到叔山无趾,就责备他没有循规蹈矩,犯了过错才来请教,太晚了。听到无趾说本以为他广德如天地,希望向他学习比形体外貌具有更高价值的东西(“犹有尊足者存”),孔子才对叔山无趾的“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勉强予以首肯。孔子对人的要求,首先是从是否遵从治理阶层所制定的伦理规范来看的,因此,对因触犯刑律而遭酷刑的叔山无趾持有偏见,即使无趾再向他学习德行修养,也不过是“补前行之恶”而已,是比不上他所推崇的合乎治理阶级需求的“全德之人”的。
而孔子的“至人”形象,在无趾眼里也失去了光辉,于是对老子说:“彼(指孔子)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认为孔子的道德说教不符合人的自然天性。老子则更深刻地指出孔子这样是由于没有广阔的视野,不懂得顺乎自然的道理。庄子借老聃之口说:“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从道家观点来看,儒家对问题不能作整体观,不能从多面性、多元性去观察,只知一味地以礼仪规范条条框框束缚着自己。不同的着眼点,造成了儒、道两家截然对立的两种价值观。
四、“才全”与“德不形”的义涵
哀骀它又是一个相貌丑陋而德行高尚的人,男女老少都愿亲近他,连君王也被他所吸引,执意要把国家大事委托于他,而他又偏偏对此淡然如水,不肯久任,使鲁哀公怅然若失,惊异地问孔子:“是何人者也?”
这里的孔子又被庄子借来替道家说话了。他告诉鲁哀公,哀骀它之所以能够“未言而信,无功而亲”,是因为他是“才全而德不形”之人。庄子借孔子之口而再次强调了精神生命的重要性——这也正是《德充符》全篇的宗旨所在。
“才全”是说人的天性不受外物的戕伤而得到完备的保存和发展。人生在世,“死生、存亡、穷达、富贵、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等等外在因素的影响总是难免的,但人不应受它们的左右而以物喜、以己悲。只有看清这些外界变化都不过是运命的流行,正如昼夜轮转一般,人的知见是无法窥视它们的起始的,才不至于被它们扰乱本性的宁静平和,不让外界的变化侵入“灵府”;这样,心灵就会与外界产生和谐的感应(“和”),心情就会无比愉悦(“豫”),心胸就会流畅通达(“通”),永远保持一种春和之气。这便是道家所主张的达观的人生观和安逸自得的人生态度,是“才全”的真正涵义所在。
所谓“德不形”,就是说德不外露,内心保持极度的静止,去凝聚生命的力量,以包容万物,不为外境所摇荡(“内保之而外不荡也”)。这种追求内在生命的充实、圆满,是道家最为推崇的极绝美的修养境界——“德”。有“德”而并不看重外在的表现形式,才是最最完美的“德”。
五、“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
写形体丑,是为了强调心灵的美。内在生命充实圆满的人,外形如何是无关紧要的,哪怕“恶骇天下”,也不会妨害其德行之美,这就叫做“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庄子提醒人们在“德”的“修炼”中,当忘却形体等外在因素,而不忘内心涵养的追求。
忘掉了一切外在因素的道家圣人,便可以“有所游”,也就是本篇第一节所讲的“游心乎德之和”的逍遥自适的境界,必须摒弃一切人为的智巧、约束、示惠和心计(“知”、“约”、“德”、“工”)——那些在庄子看来都是灾孽、胶执、商贾之类的东西,是不利于人的自然天性的发展的“偏情”。道家的圣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与宇宙同体,有形而不重形,有纯情而无偏情,不使外在的约束影响纯静的心灵。
六、“不以好恶内伤其身”
庄子与惠子关于“无情”的一段讨论,是承接了上一节“有人之形”、“无人之情”而来。这里,庄子详细地说明了“无情”的真正涵义,便是“不以好恶内伤其身”,不委情肆欲,劳神焦思以至于斫伤性命、涂灭灵性;即对外界的一切人事变化不加介意,放松自我,不作人为的增益,而是尽力净化人的情感和心灵。庄子认为,人的身体、相貌是天和“道”自然地赐予我们的,自身就是完美和谐的,只要顺任自然,摒除偏情,就可升华为有“德”之人。只有这种有“德”而无“情”的人,才能真正体悟到天地之大美,才能与天地并生而与万物为一。
(1989年夏秋完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