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遇到玉呀金呀麒麟呀这类的事儿黛玉与宝玉就纠缠不休,就指天画地要死要活。纠缠得太频繁了,第一,有点烦。一部大部头长篇里难免有水分,这个翻过来掉过去的金玉麒麟之论就有点车轱辘话、混字数之嫌——当然,那个年头还不会有稿酬和码洋的考虑。
但反复多了,却也成了既成事实,成了天作之难,成了《红楼》死结,成了掀不开的黑锅、驱不散的乌云。读者也跟着叹气憋气起来,既有宝黛之深情,何来金锁、麒麟之干扰裹乱?究是何意?天公何意?故意使好事不成吗?曹公何意?早早暗示宝黛之恋的悲剧结局吗?金玉麒麟何意?小小物件代表天命,滔滔眼泪代表人间真情吗?何真情之败于天命也!何天命也最后成不了事儿也!
到三十二回宝黛二人又为这一死结闹了起来,而宝玉拼死说出了自己的真情的时候,竟是将袭人看成了黛玉。他将袭一把拉住说道:
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这可是撞上了鬼啦。和此前林黛玉无心听到宝玉将其引为同道的话一样,运用了以巧合、偶然、误听误撞来推动关键情节的手法,比较戏剧化、舞台化也是一种小说化。《红》比较强调写实,运用这种方法不多,但是必要时仍免不了这种俗套子,必要时仍不能拒绝将小说当小说来写,将小说作假语村言来写。对于完全将《红》当传记当档案考证的研究者来说,这一段也许有令死心眼的他们清醒的作用。
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是戏剧化,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戏曲化,但也是生活。生活里张冠李戴、缘木求鱼、南辕北辙、自投罗网的事还少吗?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
一说是不才之事,一说是丑祸,这是袭人的语言,同时本书并不拒绝这样的语言,这样才真实,这样也才留下了余地。书中用了许多世俗的语词来评论宝玉其人其事,“不肖”呀,“无成”呀,“隗”“悔”呀,“背父兄”呀,“负师友”呀,不一而足,从不为宝玉笔下留情。但是作者的本事恰恰在于,负面语词下面,出现了一个令人洒泪令人同情的人物和故事。本书没有能力也没有可能乃至无意在价值观人生观方面正面挑战当时社会的主流观念,本书必须从俗,用俗人能够接受的价值语言说三道四。但是文学的价值不在于价值判决,而在于提供生动深刻的文学形象、生活图景……然后,价值判断更多的是读者的事了。这是文学的无奈、文学的弱项,也是文学的永恒、文学的涵盖性、文学的生命力的秘密所在。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