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与宝玉、袭人混战得不可开交,黛玉来了,而且黛玉的情绪很好,一见面就开玩笑,说他们是争粽子争恼了才哭。这已经很不一般,黛玉心太重,不是一个耍贫嘴打哈哈的主儿。《红》中爱说笑话的首推贾母,次推凤姐,可见幽默是信心乃至是权势的表现,当然也是幽默一方与被幽默一方达成默契的结果。刘姥姥也很善幽默,她的幽默是出洋相出丑相娱乐众太太小姐。即使如此,没有默契,她的表现就只能被认为是粗野不逊。黛玉的幽默不寻常,除此段外绝少看到这位娇小姐主动逗着别人笑。
这里第一个原因是由于前边“情重愈斟情”一节,她与宝玉的感情误解嗔怨已经暂时得到消释缓解,她通过一哭、一吐、一闹得到了宝玉的生死表白,而“不是冤家不聚头”一语又使她获得了哲理或禅理的理论依据。她这次来宝玉这里,来得比较踏实。其次,黛玉见到宝玉这里正与晴雯、袭人混战,她更体会到各人有各人难念的经,旁人的混乱与难题客观上分散了她对自己的混乱与难题的注意,客观上成为了解劝自己安慰自己的一个生动事例。简单地说,幸灾乐祸,人所难免,非因恶意,只为己宽。人性中有美好的东西,也有至少是有可能向恶性方面演变的“动机”,不能不察。所以我基本上不用“人性美”这种词。写出“人性美”是可爱的,例如泰戈尔。写出人性丑来也令人肃然起敬,尤其是无意中刻画出那种含蓄的、未被觉察和警惕的丑恶元素,比恶狠狠的挖苦讨伐更发人深省。有时把人物写得太恶了,反映的恰恰是作者的人性丑恶的一面。
紧接着,黛玉一口一个“嫂子”,与袭人说闲话。这也很意外,高雅的、清洁的、孤独的、钟情的、相当自闭的林黛玉怎么能与袭人开这种低俗的玩笑,——或称之为恶谑,那就是恶俗了。——而且是在这样一个超敏感话题上?
她的“嫂子”云云当然无法为袭人接受,被推拒后黛玉偏偏要坐实敲定。黛玉强调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名儿。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的住你来说他。”连宝玉也公开出面为袭人讨饶了。
要点在于,调侃也罢,辩驳也罢,讨饶也罢,没有引起什么不快,反而增加了黛玉与袭人二人的共识。袭人笑道(注意,是笑道,不是连忙道急道更不是怒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这话说得相当深。她不可能与别的“姐妹”们说,尤其不能与晴雯说。如果她与晴雯说了这话,更会受到晴的毁灭性打击:你算什么东西!你的心事算什么东西!你死不死算什么东西!你也配有(有关宝玉的)心事!
底下的发展是林黛玉笑道(也是笑):“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这话也说得到位或者越位,不是林的素常风格。
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得,知道是他点前儿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
看,一场要死要活要出家做和尚的感情表白变成了你笑我笑她笑一起笑。这是一场三个人的演唱,可以编京剧或者西洋歌剧;是林黛玉有了信心后对于袭人的特殊地位的承认,和袭人至少是暂时对于林黛玉与宝玉间的亲密关系的注意(这是一个外交辞令,袭人注意到了林与宝玉的特殊关系,不等于她认可他们向婚恋方面发展)。
人是可以自己欺骗自己的。此处,林黛玉客观上既坐实了晴雯的指责挖苦,又出卖了晴雯,把晴雯从宝玉的特殊关爱、特殊关系圈子中排除了出去。以恶谑始,以承认现实、暂时维持既定格局至少是互不侵犯终。袭人是丫头,不在黛玉的防范之列。连头一次引起黛玉大怒的死后做和尚的言论至此也解构为笑谈,而笑谈当中确有恶兆,一想,不免不寒而栗。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