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读书那天起,就知道“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名言。很给舞文弄墨者提气长精神。其实看看五千年文人遭遇皇帝的历史,纯粹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之谈了。乱臣贼子会惧你一个耍笔杆的吗?笑话!他要是有一丝惧心的话,也就不会猖狂地为非作歹了。但是,人,就是一种有记忆力的生物,一旦出了名,有了名,不仅在乎生前的名,还要关注身后的名。于是,你看吧,墓志铭,纪念碑,功德榜,行善录,简直到了络绎不绝,满坑满谷的地步。
最奇怪的,不光中国,甚至世界范围内,那些暴君,那些独裁者,那些恶贯满盈的独夫民贼者,都不承认自己是乱臣贼子,都在讳莫如深地不愿触及所做下的恶行,丑行;所犯下的罪行,兽行。无不拼命地往作恶多端的脸上涂脂抹粉,无不努力地使大家忘却他们丧心病狂的史实,这种坏事做尽,却不愿留下坏名的文化心理,大概以东方民族尤为热衷。
东晋时期,海西公太和四年(公元369年),“大司马桓温发徐兖州民筑广陵城,徙镇之。征役既频,加之疫疠,死者什四五,百姓嗟怨。秘书监孙盛作《晋阳秋》,直书时事。”孙盛(302—373),著《魏氏春秋》二十卷,《魏氏春秋异同》八卷,《晋阳秋》三十二卷,是一位“词直而理正”的右史学家。用今天的眼光看,他的职务,为秘书监,领著作,是朝廷的写作班子,记史是一项工作任务,孙盛不过是如实地报导了筑城拆迁的一些阴暗面罢了。但他触怒的是军方首脑桓温,这可就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凡统治者,失败后能认输者少,而变本加厉继续其错误政策者多,地位愈高,理性愈低,也就愈不肯认错,非弄到海枯河干,实在混不下去为止。孙盛是位史家,他坚信“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所以直书桓温独断专行,造成倾全国之力的北伐,以失败告终的事实,更批评他为挽回面子,不顾国力民心,又搞这种劳民伤财的建筑工程,制造假繁荣的虚浮现象。
由于孔夫子作了《春秋》的榜样力量,使得历代有良知的史家,像孙盛先生都以此期勉,哪怕以身殉史,也以撰写真实的历史为己任。但手里握有刀枪棍棒,拥有生杀大权的乱臣贼子,一点也不傻,知道他们尚能耀武扬威的时候,可以给所有不满者的嘴巴贴上封条,但他们一旦失势,一旦没落,或最终被上帝清算,进了太平间,那就无法制止后人评说。所以,正因为有桓温这样的人物,想要封住后代人的嘴,中国数千年来史书之被篡改,史家之被问罪,才会层出不穷的。
桓温见到了孙盛的《晋阳秋》,可以想象他是如何的火冒三丈。把孙盛的儿子找来兵戟林立的大司马府,当面威胁说:“枋头诚为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言,若此史遂行,自是关君门户事!”然后拂袖而去。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警告,不过,倒是没有立刻付诸行动。毕竟还有几分贵族作派,只是阻吓一番:你们要是不怕遭到灭门之祸的话,你就让你那糟老头子去出版他的《晋阳秋》吧!他没有马上派去刀斧手,来一个满门抄斩,表现出一种不愧为世家子弟,贵族出身的度量。尽管如此,孙盛先生的大少爷,当时已吓得三魂出窍,七魄悠悠,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门,一头栽在孙盛面前,老爷子,您就高抬贵手,救救我们全家百十口子的身家性命吧!
“时盛年老家居,性方严,有轨度,子孙虽斑白,待之愈峻。”但消息传来,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不胆破心惊的。那时的株连,可比现代人搞运动,打击面要宽泛得多,常常是成百上千的亲属,跟着掉脑袋。于是,孙男弟女,姻亲妇眷,面前黑鸦鸦地跪了一片,“号泣稽嗓”,要求他修改《晋阳秋》,如不能为桓大司马歌功颂德,至少也要将这一页掩饰过去,只当历史上没发生过这回事。
老爷子呀!他们开导这位历史学家:诸如此类的瞪着眼睛说瞎话,昧着良心捧臭脚,将坏蛋美化为天使,把罪犯鼓吹成圣徒的文化流氓,难道还少吗;至于那些动不动就宣布某部作品成为经典,永传后世,来不来就把某位作家捧为大师,从此不朽的文学骗子,不也比比皆是嘛!您老人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盛大怒,不许。”断然拒绝,这就透出史家的铮铮风骨了。
他的几个儿子,一看老爷子如此顽固倔强,毫无商量余地,又不能等着桓大司马的刀落在头上,便私下里将《晋阳秋》大大地涂抹更改,梳理润饰。中国文字的弹性,也着实是刀笔吏足以表现才华的所在。假如放在二十世纪,他儿子们准会这样改动:明明是桓温大军,仓皇败北,会说成是“战略撤退”而心安理得;明明是将舟船辎重,统统抛弃,会说成是“缴了学费”而自我安慰;失败以后,不思悔过,更加浪费民力国帑,去建造广陵城,会说是“不吃一堑,不长一智”而更加英明;这和如今不论怎样的狗屎作品,都会有人天花乱坠地叫好一样,溢美之词,过誉之言,廉价的吹捧,不值钱的桂冠,已经和垃圾一样成灾了。
于是,总算将改定本送到大司马府,请桓温定夺,免去了一场天大的灾难。
但哪里知道孙老先生早有预见,一是料定桓温畏惧历史的谴责,必然要动用强力手段毁史;二是担心那些严重缺钙的人,骨头很软,迫于压力,必然要按统治者的口味改史。老先生未雨绸缪,“盛先已写别本,传之外国。及孝武帝购求异书,得之于辽东人,与见本不同,遂两存之。”
即使东晋那时的孙盛,未能将桓温这位乱臣贼子,书之以史,未能“已写别本,传之外国”,可以相信,天长日久,时间总是会回复历史的本来面目。我们常说“拭目以待”,其意即是,等着吧,时间是真理的试金石,这一刻会来到的。假恶丑,无论怎么涂抹伪装,终会暴露原形;真善美,无论怎么埋没撇弃,总有重现光彩的时候。
记得早些年前,在电视新闻里,曾经报导过一条海外消息,当时并未引起太多的人注意,如今相隔多载,更是被人们遗忘得干干净净。但历史会记住这一真理战胜邪说的镜头:画面上,是一位当年已经八十高龄的日本历史学家,由他的子女搀扶着,向日本最高法院走去的情景。那是个很高很长的台阶,老人走得有些吃力,脚步显得迟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日本历史学家,专门研究日本侵略军在中国所犯下滔天罪行的家永三郎先生。他为了日本政府的文部省官员,删去他编的历史教科书里有关臭名昭著的731细菌部队的章节,而打了三十二年官司,终于等到最后宣判的这一天。
法院判这位历史学家获得胜诉,那是1997年8月29日下午2时30分的事情。这次日本文部省败诉,说明了一个真理,历史是不容篡改的。即使历史被那支想掩盖真相的手,扭曲了过去,最终也会回复到真实的面貌。
有良知的历史学家,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坚持真理,不畏强势,不看着谁的脸色来写作的。同样,有良知的文学家,也不应在严峻的现实面前,闭上眼睛,躲进象牙之塔,玩弄风花雪月;而是应该不懈追求真知,始终关注现实。因为今天的现实,即是明天的历史,所有那些传之于世而不朽的小说名著、戏剧经典、诗歌杰作,无不具有历史价值,道理就在这里。文学家,说到底,也是历史家。不过作家、戏剧家、诗人,是以文学的形式,形象的手段,艺术地再现历史和现实罢了。
所以,文学家在创作一部作品的时候,章怀太子那句“凡史官记事,善恶必书”的箴言,是要谨记在心的。说真话,讲真理,写真实的品德,在这几位历史学家身上所体现出的文人风骨,也是我们为人和为文时最需要秉持的宝贵精神。(学习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