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在网上浏览时偶尔看到一篇谈及叶君健先生是如何翻译毛泽东诗词的文章(原文刊载在2008年5月份的《文汇报》上,题目是《叶君健回忆翻译毛泽东诗词》),不禁勾起了四十六年前的一段差点忘却的回忆。
在那篇文章中,当年负责《毛泽东诗词》英译本翻译的叶君健先生说:"1974年秋天,袁水拍和我见了面,所谈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最后完成毛诗全部译文的定稿工作。他看了一下我在前夕(原文如此——作者注)整理出来的译文,说剩下的问题不多,可以同钱钟书和艾德勒作出初步的译文定稿。这项工作不久也完成了。于是袁水拍建议我和他一起去上海、南京、长沙、广州等地,向那里一些大学外语系的师生及有关人士(如毛泽东的老友周世钊老人)征求意见。我们于1975年初出发,头一站是上海,到广州结束,在许多大学里开了一系列的译文讨论会。"
看到叶先生的这段话,使我想起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件事。时隔四十多年我之所以还记得这件事,是因为那次自己不仅参加了叶先生到上海来就毛泽东诗词翻译问题主持召开的"征求意见"译文讨论会,还在这个会上发了言并得到了肯定而印象深刻。
那是1975年元旦后的一天,袁水拍和叶君健先生一行到了上海外国语学院,上外院革委会便根据他们的要求在英语系召开了一个专题座谈会以讨论如何英译即将出版的《毛泽东诗词》的部分诗句。
上海外国语学院同班同学拜访薛蕃康先生(前中坐者),左一为作者,摄于2015年秋
1975年初我在上海外国语学院英语系读书,三年级上学期快结束了(1972年春入学,1975年夏毕业)。已故薛蕃康先生当时是我们班的英语精读课老师。薛蕃康先生(1923-2019)生前系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主编教材和译著等身。其经济学代表译作《价值与资本》、《凯恩斯的革命》和《凯恩斯主义与货币学派》等在国内经济理论学界颇具影响。其主编的大学英语专业教材《英语》第三、四册,曾获国家教委高等学校教材一等奖。薛先生学问深厚,待人和蔼可亲,很受学生们的尊敬。
那天下午没有专业课,我在操场上穿着一身足球队服正跟着上外足球队的吴敬仁教练上足球训练课(根据上海地方志体育志人物名录记载,吴敬仁先生,1928年生人,上海外国语学院运动训练学教授。1950年毕业于沪江大学英国文学系。译有《英国足球协会足球教学指南》等译著。吴教练英语很好,经常用英语对我们进行足球训练)。那时我很喜欢踢足球,加上跑得快、体力好,则被吴教练看中并遴选为上外院足球队右中卫。
上海外国语学院足球队合影,后排左二为吴敬仁先生,左三作者,摄于1975年春
这时上海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的工人宣传队的赵同祥队长(赵队长系来自上海工具厂的工人,当年约四十来岁,为人厚道,颇有人缘,与学生们的关系都很好)来到操场上找到我,要我去系会议室参加一个讨论会。我问什么会?他说是翻译毛主席诗词讨论会,北京来人了。你作为工农兵学员代表参加一下。我问什么时候?他说就是现在。看我似乎因穿着有点汗湿的球服而迟疑,赵队长就说,会议马上就要开了,你现在就去吧,衣服也不要换了,不要紧的。
我没有多想,便与吴教练请了个假,跑到学院教学大楼三楼英语系的一间小会议室门口,发现里面没有会议桌,而靠着墙挨排放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熟悉的人中有我的老师薛蕃康先生以及时任英语系副主任及英语教研室主任的杨小石先生等上外英语系教师,还有2-3位我不认识且岁数比较大的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们也许就是赵队长说的北京来的人。现在看来其中就有叶君健以及袁水拍等先生了。
那天在我到会议室之前,先到的人们也许已经互相介绍过了,甚至也有人可能告知了是次会议还通知了像我这样的学生代表参加会议,所以我进去后,可能因我最年轻,都知道我是什么人,也就没有人再对出席会议的人进行介绍,会议就开始了。不过在会议的讨论过程中,我还是通过仔细倾听,得知对面坐的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就是叶君健先生,因为会上好几位发言的人都称他为叶君健同志或君健同志。我小时候看过叶君健先生翻译的《安徒生童话》,叶先生大名于我如雷贯耳。
那天是叶先生主谈,其他人好像都是补充发言或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叶先生拿出一些打印装订好的、大约有10来页纸的《毛泽东诗词》英文稿初译本分给出席会议的几位老师,也给了我一份(这本打印稿我很喜欢,后来读过很多次,甚至可以背诵其中好几首英文诗词,如《沁园春·长沙》的英译文到现在还能背诵开头几句。可惜后来因多次搬家,这份打印的英文稿初译本现在已经找不到了)。然后叶先生又说,中央准备出版《毛泽东诗词》英译本,以向全世界进行宣传。他们这次到上海外国语学院来,是想就《毛泽东诗词》英译中的一些诗句或字词如何准确理解和翻译的问题听取大家的意见。希望大家畅所欲言。
与叶先生同来的另一位戴眼镜、比叶先生显得较为年轻的人则主持会议,掌控着所讨论的问题和会议进程。现在看来那位先生就是时任《毛泽东诗词》英译本定稿小组组长的袁水拍先生。一年后的1976年,袁水拍升任文化部副部长,但没多久就随着所谓的"四人帮"一起倒台了。
讨论会上,叶先生说了好几个毛泽东诗词的诗句,但具体是哪些诗句我已经记不得了。印象中感觉叶先生说得很细,似乎都是在就毛的某个诗词的某个诗句或其中某个字词的含义听取大家意见。
我那时是上外英语专业在读的学生,英语虽然学得还不错,但终究是个学生。不过我一直喜欢古诗词,也读了不少,前几年在农村,即岳西白帽石岭村当知青时读得尤多,尤其是格律诗词(详见史啸虎杂谈公众号《石岭读书的故事——知青杂记之七》)。在上海外国语学院读书那段时间我还曾兴致勃勃地写了一些古风类诗,也有近体诗,但用现在的眼光看大多写得很一般,而且多有出律。
那时我也喜欢诵读毛泽东诗词,甚至还会背诵其中一些。现在的年轻人到处都可以买到或读到唐诗宋词,而且想读谁的诗词就读谁的,网上也可以检索到,没有什么限制。但在那个年代,新华书店里除了销售各种版本的《毛泽东诗词》外(据人民网报道,1966-1976文革期间《毛泽东诗词》一共出版了4亿册),一本有关古代诗词方面的书籍也没有卖的。即便是现在家喻户晓的《唐诗三百首》那时也难见踪影。图书馆里就是有,因算旧书,一般人也借阅不到。而且那个时候,学习和宣传毛泽东诗词还被当作贯彻"最高指示"的一项政治任务。在这种情况下,爱好诗词的人想读格律诗词也就只能读毛的诗词,很少有其他选择。
叶君健先生所翻译的《毛泽东诗词》原本可能就是1966年9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并于那年国庆节前后在全国各地新华书店发行的那个横排简体字《毛主席诗词》版本,因为当年那个版本最具官方权威性。我那个时候有点读书饥渴症,看到书就想读,记得仅《毛泽东诗词》可能就读过很多版本。所以当叶先生一行在讨论会上与上外的老师们就毛诗词某些诗句的英文翻译问题进行交流或斟酌时,参会的我听起来还是挺熟悉的。
因时间太久,那次译文讨论会上他们具体讨论了毛诗词的哪些诗句和字词我已记不清楚了,但有一句诗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就是《忆秦娥·娄山关》中的"雄关漫道真如铁"一句,因为讨论会上我也发了言,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而且,在讨论到这句诗时,那场讨论会也快接近尾声了。回忆起来,叶先生那天就这句诗的理解和翻译问题大致是这么说的:
"雄关漫道真如铁"这句诗中的"漫道"一词应该怎么翻译?我想请教在场各位。我查了《辞海》,也咨询了正在编撰修订《辞海》的编辑委员会有关同志,漫字有浸坏了和烂掉了的意思,还有漫长和遥远的意思,觉得漫道在这里的含义应该是漫长的也很难走的道路。如果这样,"漫道"一词就可以翻译成long road或者long and hard way。但是,也有人认为这句诗中的"漫"字有徒然、枉然的意思,这样的话,漫道这个词的意思就可能是说,那个雄关就算是铁打的也是徒劳的。如果我们这样理解,那漫道这个词就可以翻译成thankless或者lead to no result。为此我来到上海外国语学院,就是想听听上海同志们的意见。
印象中,那天讨论"漫道"这个词的含义时,出席会议的人似乎大多倾向于第一种译法,即long way或hard road等,因为他们认为毛在填这阕词时,红军是在走两万五千里长征,而且还在路上,没有到陕北,所以漫道在这句诗里很可能是指漫长而艰难的路。如果这么理解,"漫道"一词与其前面的"雄关"一词就呈并列关系,即雄关和漫道就都像铁一样坚不可摧了,但红军最后还是从其头上跨越了过去,征服了它们,从而更能突显红军的伟大。大多数人认为,这句诗如这样理解可能最符合其真实含义。
当时在场的薛蕃康老师却持不同意见。他觉得"漫道"一词有可能是后一种意思,即徒然。他说:漫道可能是不用说或不要说的意思,即这句诗是说:不要说雄关像铁一样固若金汤,今日(红军)也要从它上面跨越过去。所以,"漫道"一词如果翻译成Don't say,也行。
仔细倾听到这里,我的心动了一下,因为前不久自己曾在带到学校来的一本古典诗词书中读到过宋代诗人陆游的一首诗,记得里面似乎也有带有"漫道"这个词的句子,即《美睡》一诗中所云:"漫道布衾如铁冷,未妨鼻息自雷鸣。"陆游这句诗描述的情况很符合那时我们的大学单身宿舍的睡眠环境,所以很喜欢,也就记住了。我当时本能地感觉"雄关漫道真如铁"这句词里的"漫道"的含义应该与陆游这句诗中的"漫道"相近,可见薛老师的意见显然是对的。
更重要的是,当时我又看到参会的老师们基本上都说过话了,会议似乎也快结束了,感觉如果自己再不说出自己的观点可能就没有机会了,于是就下了决心举手发言并在叶先生首肯之下谈出了自己的观点。我当时说的意思大致是:
我是薛蕃康老师班上的学生。我同意薛老师的意见,"漫道"这个词在这里应该是"莫道"的意思,也就是"不要说"或"不用说",与毛主席的另一句诗"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中的"莫道"意思差不多。宋代诗人陆游有一句诗也是这么说的。
看到与会人士都转过脸来看着自己,似乎挺重视自己说的话,心里有点激动,胆子也大了起来,于是我便将自己记得的前面陆游的那句诗复述了一遍,以证明自己的观点。当时我只是学英语的学生,自己的老师和几位国内翻译界前辈都在现场,哪里还能现场班门弄斧说英语?所以我只说了"漫道"的中文意思近似于"莫道",也就是不要说的意思。至于"漫道"一词的英文该怎么翻译,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但我心里明白,薛老师说的英文"Don't say"的意思是对的。而我在此场合能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也就足够了。
我发言后,叶君健先生笑着说,这位同学说得很好呀。然后他就转而面对着大家说:我们这次来就是征求上海的各位同志们的意见,大家说的意见都很好,也都很有参考价值,我们都已记了下来,而且都会认真参考的……
听到叶先生如此说,我当时心里则在想,会议果然是要结束了,我亏好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此时,那位戴眼镜的北京来的人(袁水拍先生?)在叶先生说完后又说了一些话,大意也差不多,遗憾的是他没透露出任何一条那时的人们,尤其是我,可能最感兴趣的上面有关出版那本毛诗词的相关内幕消息,接着就散会了。
那次就毛诗词英译征求意见的会议开得不算太长,也就2个小时左右吧,虽然有集思广益之利,但因几乎没有在任何一个诗句或字词上作任何定论,总给人一种没有着落走形式的感觉。现在想想,如果这些诗词都有注释的话,也就不会有这些译文讨论会了。
我发言后,叶先生虽然说我说得好,却也没有表态予以认可。尽管如此,我也觉得自己能参加这样的会议还是难得的,因为我那时只是上海外语学院读英语专业的一名学生,却在一个国内英文翻译界权威和大腕云集的学术性译文讨论会上抓住机会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而且事后也证明,薛老师和我的意见都是正确的。
这件事过去很久了,算一下迄今已有四十六年,要不是前几天偶尔从网上看到那篇谈及叶君健先生是如何翻译毛诗词的文章并勾起了我的如上回忆,这个难得的经历我可能都已将其忘记了。
事后我并不知自己当时的发言对后来毛诗词中这句诗的英文翻译有没有起到一点作用,也不知道第二年,即1976年由叶君健先生英译并由北京外文出版社正式出版的那本英文版《毛泽东诗词》上那阕《忆秦娥·娄山关》里"雄关漫道真如铁"这句词究竟是怎么翻译的?因为那时我已毕业,走向工作岗位,得为稻粮谋了,也就再没有读过任何毛诗词的英译本了。
这次写这篇回忆性文章时,出于好奇,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忆秦娥·娄山关》的英译文本究竟如何,发现"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句诗,也不知是不是源于同一个版本,找到的几个英译文本都是这种完全相同的表达:
Idle boast the strong pass is a wall of iron,
With firm strides we are crossing its summit.
这句英文如果直译过来就是:(虽然)虚夸强大的关隘是铁铸成的墙,我们(仍然)迈着坚定的步伐跨越其上。
有意思的是,四十六年前在上外英语系会议室的那场围绕"漫道"这个词所讨论的两种含义,无论是叶君健先生所说且为大多数人认可的"漫长和艰难的道路"(long and hard road),或者是薛蕃康老师说的那第二种含义,即"不要说"(Don't say),在这个版本的英译上都不存在或没有完全体现出来,"漫道"的含义也变成了"虚夸"。
为了让读者更多地了解情况,这里将毛泽东的这阕《忆秦娥·娄山关》词及其英译文本附在下面:
《忆秦娥·娄山关》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
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Loushan Pass
-to the tune of Yi Qin E
Fierce the west wind,
Wild geese cry under the frosty morning moon.
Under the frosty morning moon
Horses' hooves clattering,
Bugles sobbing low.
Idle boast the strong pass is a wall of iron,
With firm strides we are crossing its summit.
We are crossing its summit,
The rolling hills sea-blue,
The dying sun blood-red.
令人遗憾的是,我迄今没有看过也没有查到1976年北京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由叶先生署名翻译的那个《毛泽东诗词》英译本,所以也不知道叶先生对于"漫道"一词后来是怎么翻译的,或者说,由于手头没有叶君健先生当年翻译的那本权威性《毛泽东诗词》英译本作对照,我并不知道现在网上查到的这个英译文是不是当年叶先生所翻译的。也许这就是,但我并不能肯定。
然而我总觉得,现在网上查到的这两句诗的译法虽然没有将"漫道"翻译成"漫长而艰难的道路",甚至也还有了一点"莫道",即不要说的含义,但不知为何这两句诗的英译文总让人感到并不是那么富有诗味和韵味。 相比之下,同样由叶君健先生最初翻译的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这阕词的英译文,也就是当年叶先生给我的那个英译本打印初稿,平心而论,我感觉那个英译文就比较好,不仅诗味较足,每行最后那个词的辅音还押韵(rhyme)。现将这阕词的开头两句及其英译文(我还记得的部分)附在后面作为此文的结尾吧。
附:
1,英译文:
Changsha
-to the tune of Qin Yuan Chun
Alone I stand in the autumn cold
On the tip of Orange Island,
The Xiang River is flowing northward……
2,中文原词:
《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
湘江北去,
橘子洲头……
此文2021年1月2日完稿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