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次上课讲俄罗斯东正教与希腊正教的继承关系时,有学生提问说,老师,俄罗斯是不很是“好色”?我当时一愣,他指着PPT上莫斯科瓦西里布拉任尼大教堂五彩斑斓的那8个洋葱头说,你看,俄罗斯的教堂比起它的源头更炫酷更夺目。我回答道,你说的没错,“这种教堂式样就叫‘多彩洋葱头’”。学生显然对我这种简单回答不太满意。
众所周知,弗拉季米尔大公在位期间(980-1015)988年定基督教为国教,在这以前东斯拉夫人信仰自然崇拜的多神教。10世纪末罗斯周围已经是一个一神教的世界,捷克的摩拉维亚在831年从日耳曼人那里接受了基督教,保加利亚863年成为拜占庭基督教世界的一员,波兰在966年皈依罗马基督教,基辅罗斯显然也不想落后。
基辅罗斯商贸南端的拜占庭是当时世界文明的中心,信仰基督教就可以获得与文明世界平等的身份,而且通过联姻还能跻身于强国之列。的确信仰的统一促进了东斯拉夫人的民族认同和国家凝聚力。俄语“教堂”一词最初来自于希腊语“上帝之屋”,“церковь”或“ храм”,城市中的大教堂叫“собор”。
毫无疑问俄罗斯的教堂建筑风格来源于拜占庭,但是它也有一个逐渐被本民族文化改造的过程。最早的11世纪诺夫哥罗德东正教堂就与拜占庭教堂区别不大,除了穹顶有所增加外,外形朴素仍是希腊早期十字形。后来罗斯中心东移,莫斯科罗斯崛起,教堂的建筑风格吸纳了一些世俗文化以及突厥、伊斯兰和蒙古文化的特点,到17世纪俄罗斯教堂形成自己的地域风格。所以说俄罗斯对拜占庭东正教文化并不是简单的复制,是融入了本民族审美需求的。
其中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外形用色奔放、饱和、明亮、欢快,葱头穹顶装饰性加强,亦或大量使用金色,除了表示对神的崇敬外,聚焦吸引人的目光也是很重要的因素。教堂的穹顶从原来的比较单一的半圆形发展出螺旋形、锯齿形、菠萝形、冰激凌形和洋葱型等等,莫斯科的瓦西里布拉任尼大教堂就是其代表。
多彩或金色的教堂穹顶无论是在夏日蓝天还是冬季白雪的衬托下更加醒目,而葱头圆顶的多少取决于圣经的故事:3个表示三位一体,5个表示耶稣加四大福音书:马太、马克、约翰、路加,13个表示耶稣和12门徒,33个表示耶稣在人间的33个春秋。
其实战斗民族不光教堂用色偏好对比浓烈,绚烂,传统的俄罗斯套娃、俄罗斯大披肩、俄罗斯漆盒都喜用明亮夺目的色彩。用民间话说,只有“热烈的闹色”方能显出俄罗斯人的豪迈热情与奔放。如同中国北方地区民俗亦喜欢用大红大绿彰显喜庆是一个道理。
现在俄罗斯旅游景区,到处都陈列着俄罗斯套娃,除去新创意的政界名人、体育文艺明星套娃外,传统的套娃基本就是农妇和小女孩两种。传说一个小男孩在放羊时走失了可爱的小妹妹(一说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走散),处于思念男孩就地取材雕刻一个木娃娃戴在身上,过几年想着妹妹应该长大,就有刻一个大些的,他把这些一个比一个大的木头娃娃套起来,思念的时候一个个打开看。
还有一种说法是说,套娃俄文叫玛特廖什卡,词根里有母亲的意思,人们期望在硕壮能干的母亲的庇佑下人丁兴旺、儿孙满堂、多福多贵,子女康健。现在俄仍有男孩赠送女孩,或者大人赠送孩子套娃的习俗。
俄罗斯妇女的传统连衣裙——萨拉凡、鲁巴哈虽然各地略有不同,但都是色彩艳丽、刺绣花团锦簇。还有妇女们喜欢的大披肩,无论是什么底色,都以反差强烈花卉图案使人过目不忘,重彩、对比色明显是俄罗斯传统大披肩的一个特点。
有人说这是俄罗斯热烈而忧郁的民族气质通过色彩折射出来。说得通俗些,是因为漫长的冬季色彩单调,以及人烟稀少导致的色彩偏好。比如说教堂,一般来讲教堂要体现教会的威严肃穆和权威,需要过滤掉过多的世俗纷扰。但是在俄罗斯地广人稀,冬季漫长,如果大面积使用冷色系,淹没在空旷萧瑟的灰、白、黑中岂不减少了识辩度。虽然东正教很强调“正统”与“守成”,一成不变,恪守传统,但是民间的审美情趣和实用功能潜移默化的渗透不可小觑。
这里不得不提到自然环境对民族性格的影响。俄罗斯有16%的土地在北极圈内,北部领土有近40%在北极冻土地带。它只有4%的领土属于亚热带。俄全年平均气温是-1-7度,平均温度零度以下的地区占全国领土的大部分。
极度严寒的城市如诺里尔斯克平均气温零下10度,一年到头都是冰天雪地的冷色调,极夜时间长达2个月,即便每年休假100天,45岁就可以退休,但是还是留不住人。北纬62度的雅库茨克建在永久冻土地层,年平均气温-5以下。被称为“北极冰雪之都”的迪尔森,9月就会下雪,第二年6月雪都不融化,他们那里的滑雪比赛一般是五月以后才举办。在这些地区视觉是极为单调且容易产生厌倦感的,如果再没有其他色彩平衡,想必得抑郁症几率很大。
众所周知,阳光照射少容易患上“季节性情绪综合征”。我1985年本来被教委派去苏联留学。学校领导说,你年轻以后还有机会,于是就换上了一个年龄大的教师。结果老先生9月份到了列宁格勒,11月得了抑郁症被送回来。据说在那里3个月,见到太阳的时间加起来不足3天。
即便是俄国,男人没有酒是无法度过漫长的冬季,于是伏特加成为俄国人的基本生活要素,苏联时代就人均年消费伏特加28瓶,现在更加翻倍。他们承认,不论在那一种政治制度下,“俄国人永远都是被伏特加劫持的人质”。因此俄罗斯人也被称作“血管里留着伏特加的民族”。酗酒使男性的死亡率是女性的四倍。托洛茨基甚至说,“伏特加”在俄国不是普通名称而是属于政治词汇。
俄国人饮酒颇为豪迈,一大杯300毫升,经常可以看到几个大老爷们一句“把爷哈里”(相当于汉语的“走一个”)便豪饮起来,而且不醉不归,冬天常看到醉卧倒地的酒鬼。俄国大概有几百种伏特加,40岁以上的男人中酗酒的人达到55%。坊间里说,酒与日俄战争战败、与一战战败、与二战胜利、与戈尔巴乔夫下台、与证券私有化失败都相关,似乎在俄国一切幸与不幸都能和“酒”扯得上。关于酒的段子更是多不胜数。历史上数次禁酒没有一次成功的。
阳光、夏天是俄罗斯最最渴望的。我今年在坦桑尼亚的桑给巴尔岛给晒得七荤八素,可是碰到几位俄罗斯人楞是每天坚持在沙滩上去晒,晒出一身古铜色来才是炫耀的资本。我们闲聊了几句,他们表示,特别不能理解中国人总喜欢打着遮阳伞防晒,那还度什么假呀?要知道阳光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呀。这可能只有那些日照不足的民族特有的体验。
大概是因为漫长的冬季的色彩单调,以及地域广袤辽阔人烟稀少导致了俄国人对色彩的偏爱。在俄罗斯几乎有半年多的时间所有的色彩都被遮蔽了,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皑皑的白雪和漆黑漫长的夜。为了修正视觉的单调,在民俗中充满了对绚丽色彩的追求,这也是对黑白世界的一种弥补和平衡。大自然明朗而短暂夏日中绚丽多彩无法保留,于是人们便在日常生活以及绘画、服饰和建筑等形式体现出来
我看到有俄国学者撰文谈论“温度和漫长的黑夜”时说,“缺少阳光——这就是对俄国历史的所有解释,漫长的黑夜——这就是对俄罗斯的心理解释。人有各种饥饿:有时间的饥饿;肉体的饥饿;自由的饥饿;精神的饥饿以及文化的饥饿,而漫长的冬季导致我们还有色彩的饥饿”。
抽象画派创始人康定斯基(1866-1944)说,颜色、线条和形状足以表达一种思想,它们是能够唤起情感和独立的视觉语言,人们需要从自然中领悟生活的真谛,对色彩的强烈感受,非俄罗斯人莫属。这种“缺什么补什么”的审美意识是一种历史和人文地理的长期积淀结果。
所以俄国油画很善于运动自然变幻的色彩,努力把大地的季节变化保留下来,看他们的作品就能感知到对大自然的强烈情感,季节更替、光影变幻、森林的神秘、原始的生命力复苏……。
莫斯科的特列奇亚科夫画廊详细展示19世纪以来俄国人的审美观念。画家们在灌输一种理念,色彩是有生命的,有温度的。大家熟知的巡回画派代表人物列维坦的《春潮》,虽然画面仍然是冷色调,但是点点葱绿预示着生命开始萌动,马拉雪橇等待着主人的一年忙碌的开始,涓涓的春水湿润着低地,向观众提供春回大地的喜悦。
俄罗斯画家对春天的感知特别敏感,关于这方面的题材也格外多。我在莫斯科买过两幅以“解冻”为题的油画。其中一幅是列宾美术学院学生的习作,作者想要表现河面刚刚解冻时的萌动和大地的苏醒,可惜河流冰面在阳光下反射的高光点处理的不好。不知是秦老爹情商不够还是眼力不好,他看着画作说,我还以为是秋明油田漏油了呢。什么眼神嘛,真是夏虫语冰。
以前我曾看到有俄语论文谈到“色彩与价值之间的关系”觉的有些奇怪和夸张,等真正在俄渡过几个冬天以后再来回味康定斯基的言说,现在好像能够理解了。当然在欧俄喧闹的大都市里,各种建筑、广告、灯光已经够丰富了,因此传统民间审美的“好色”功能也就弱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