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叶新:幸遇先生蔡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108 次 更新时间:2008-05-28 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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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1917年1月。北风呼啸,风雪弥漫。

北大的校门口。

校门口有些摊位,有小贩甲在卖豆汁,有小贩乙在卖炸糕。

校役马师傅领着他的徒弟何以庄从大门内出来,扫除积雪。

何以庄的口袋里装着一本杂志。

马师傅 这一带就叫沙滩,西边是马神庙,东边是景山。今儿个,要把门前的雪扫

干净喽。别小看了扫地和扫雪这活儿,怎么扫不扬尘,怎么扫不吃力,怎

么避人,怎么避风,都有学问。英雄豪杰扫除的是天下,你我师徒扫除的

鼻子跟前的方寸之地,可都是一个理,都得讲究个干净利落。你得看好喽。

[马师傅给何以庄示范扫雪,动作规范,姿态优美。

[何以庄亦步亦趋,摹仿马师傅的扫雪动作。

何以庄 师傅,您看,是这样吗?

马师傅 嗯,你这孩子还挺有灵性,是那么回事。

小贩甲 马叔,您早!

老 马 您早!

小贩乙 马哥,您早!

老 马 您早!

小贩甲 马叔,八成您是带徒弟了?

老 马 可不,自京师大学堂,到现如今的国立北京大学,我在门房当差20年了,带徒弟还是头一回。

小贩甲 恭喜、恭喜!

小贩乙 恭喜、恭喜!

老 马 (对何以庄)来,拜见拜见,这是你大爷,这是你大叔。虽然是在咱校门

口摆摊作小买卖的,相处多年也象是老街坊、老邻居了。

何以庄 大爷,大叔。

小贩甲 这兄弟不错!

小贩乙 还挺文气,口袋里揣着书本哩。

小贩甲 来碗豆汁吧!

小贩乙 再来块炸糕!

何以庄 不,谢了。往后有啥事,还望大爷、大叔多多照应。

小贩甲 放心,有啥事,尽管说。

小贩乙 马哥的徒弟,不就是一家人嘛!

小贩甲 (对马师傅)您这一早扫过多少回了?

马师傅 您没见又飘雪花、又起风沙了?嗨,北京城呀,什么都好,就是有两样不好。

小贩甲 您给说说,哪两样不好。

马师傅 一是军阀不好,北洋政府象走马灯似的,今儿个你上台,明儿个我上台,

没一个好东西。二是风沙不好,到了眼下这寒冬腊月,风夹雪,雪夹沙,

大雪纷飞,沙尘满天,真是遭罪呀!

小贩乙 今儿个朝廷里要来人?

马师傅 我说老兄弟,民国都六七年了,您怎么还朝廷朝廷的呀。现如今早就共和

了,您没见满大街的辫子不是早就给剪了?

小贩乙 辫子剪了,就不会再长出来?我就见您这学堂里有位辜老先生不是还一直留着辫子吗?

马师傅 你可小声点,今儿个他也来,让他听见可了不得!

小贩甲 马大叔,今儿个究竟谁来呀?

马师傅 新校长,蔡元培蔡大人今天就职。

小贩乙 蔡大人?啥时候不好来,非赶上这么个鬼天气走马上任?

小贩甲 老天爷是为了给新校长来个下马威吧。

马师傅 这你可别瞎说。我说诸位哥们、爷们,今儿个新校长蔡大人走马上任,人

多,客多;车呀,马呀,也少不了。我想请诸位全都挪到那两边去,别都

挤在大门口。我这厢有礼了,请了、请了!

小贩甲 好嘞,听您的!

小贩乙 得,挪吧!

[小贩甲、乙挪走摊位,并招呼两边的摊位撤离。

[庶务主任舒主任从大门内上,手上拿着卷起的布告。

舒主任 (厌恶地)谁当班?

马师傅 (毕恭毕敬地)回舒老爷的话,是我。

舒主任 (远远地,居高临下)蔡校长昨天晚上来电话,说从今日起,学生的洋车一律在校门口下车,不得拉进校门。这是布告!

马师傅 (接过布告)是。

[舒主任转身欲去。

马师傅 舒老爷,请您留步。要是学生不听,那……

舒主任 学生不听,你是干什么的?

马师傅 我一个看大门的,哪能看得住学生?

舒主任 连条狗都能把大门看住,你就看不住?

马师傅 舒老爷,我们当下人的惹不起学生呀。

舒主任 (不耐烦地)惹不起,你就看着办吧。

[舒主任离去,下。

何以庄 师傅,这是?

马师傅 (边说边贴布告)是庶务处的舒主任。唉,受气呀,谁让咱不识字哩!

何以庄 师傅,贴反了。(拿过布告重新贴过)师傅,学生上学还有坐洋车的?

马师傅 咱这大学是西太后恩准的,是光绪爷御批的,学生都是举人、进士七品以

上的京官,不但上学坐洋车,还有听差伺候哩。

何以庄 哦?

马师傅 眼下虽然民国了,可也还有不少学生是公子哥儿,是皇亲国戚,他们和以前没两样。

[由远及近的马车行进声。

何以庄 (向远处望去)师傅,您瞧,来了辆马车。

马师傅 谁呀?

何以庄 这么破烂的马车,还停在校门对面,我让它停在别处去。

马师傅 别,这是孙大人的马车!

何以庄 孙大人?

马师傅 咦,不是孙大人呀?(突然紧张起来)好象是蔡校长!

何以庄 是蔡校长?

马师傅 他前两天来过,有点象。

何以庄 不会吧,这么早,又坐着这辆破车。

[蔡元培从容走来。

马师傅 (迎上)您……?

蔡元培 我是蔡元培。

马师傅 啊,您坐着孙大人的破车,我把您当做孙大人了。

蔡元培 这辆车就是孙大人送我的。

马师傅 哦,(对何以庄)快,还愣着干嘛,赶紧脱帽鞠躬行礼呀!

[马师傅和何以庄手忙脚乱地赶紧立正,给蔡元培脱帽鞠躬行礼。

马师傅 蔡校长,您早!

何以庄 蔡校长,您早!

蔡元培 你们早!

[蔡元培也给马师傅和何以庄鞠躬行礼。

马师傅 (吓坏了)蔡校长,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

蔡元培 你们给我行礼,我应该回礼。

马师傅 您是大学校长,我们是门房听差……

蔡元培 可我们都是神圣的劳工。凡是用自己的劳力做成有益于他人的事业的,都是神圣劳工,都是平等的。

马师傅 我们怎么能和您平等?

蔡元培 不论校长、教授还是职员、工友,并无贵贱之分,只是我们所从事的工作

有难有易。虽然在工资多少上有所不同,但你我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问

何以庄)这位小工友,你说呢?

何以庄 (犹豫地)这……

蔡元培 (鼓励地)照实说。

何以庄 我……我不知道。

蔡元培 你不希望平等?

何以庄 (终于鼓起勇气)希望。

蔡元培 人就是要有希望,怕的就是没有希望。口袋里什么杂志?

何以庄 上海出版的《新青年》。

蔡元培 你在读《新青年》?

何以庄 是的。

蔡元培 怪不得你心里有希望。你最喜欢谁的文章?

何以庄 陈独秀和胡适的。

蔡元培 好,爱读他们两人文章的人,也是个新青年!最近我也在读,真是好文章。都能读懂吗?

何以庄 大致可以懂。

蔡元培 读过几年书?

何以庄 在老家只读过两年私塾。

蔡元培 为什么没读下去?

何以庄 穷。

蔡元培 还想读书吗?

何以庄 读不起呀。

蔡元培 以后你可以到课堂里旁听。

何以庄 到咱们北大的课堂旁听?

蔡元培 对,都可以来旁听,人人都应该有受教育的权利。

何以庄 那太好了。

蔡元培 (问马师傅)教授们有人来了吧?

马师傅 还没有,您是第一位。您请进吧。

蔡元培 不,我就在这儿迎接他们。

马师傅 在这儿?

何以庄 外面风沙大,您还是请进吧。

蔡元培 他们都是我一个个请来的;就是留任的,也是我签名发了聘书的。他们大

都是国宝呀,我要亲自迎接。

马师傅 (惶恐不安)您也象我们一样站在门口?

蔡元培 有何不妥?

何以庄 (不知如何是好)您还是先进去歇一会儿吧。

蔡元培 不了,就在这儿。

何以庄 要不我给您端张凳子?

蔡元培 还是站着恭敬。

马师傅 您也这么站着,让我们往哪儿站呀?

蔡元培 站一块。

[马师傅和何以庄和蔡元培站在一起,手足无措,极为拘束。

[风沙扑面,雪花飘舞。

马师傅 蔡校长,风雪太大,到门房去避避吧。

蔡元培 不。

马师傅 要不,把您的马车拉进来,您坐在车里歇一会儿?

蔡元培 不,我的马车不进校门。任何人到此,都要下马、下车,我也不例外。

马师傅 这……

蔡元培 (指告示)但是教授和老先生可以例外。他们住在校外,年纪大,路又远,

他们坐车进来,合情合理。学生们都住校,有什么必要备一部洋车?还不

是为了摆阔,为了出去打麻将、吃花酒、捧戏子、抽鸦片!

马师傅 您……您都知道?

蔡元培 我的马车不是不能进校门,我今天不进,是为了给所有的学生带个头。学

校是个圣洁的地方,这个大门一定要把好,绝不能让校外肮脏的东西带进来!

[传来陈独秀急切而爽朗的声音:“下车、下车!

蔡元培 (惊喜)陈独秀先生来了!

[蔡元培连忙上前迎接。

[陈独秀上,也连忙扑向蔡元培,两人紧紧握手。

蔡元培 仲甫!

陈独秀 蔡先生!

蔡元培 你的车怎么不进来?

陈独秀 我远远地看见你在门口,我敢不下车吗?(大笑)前几天你亲自登门来旅

馆看望我,我还没起床,竟让你在门口的冷板凳上坐等一小时,抱歉呀抱

歉!今天你又在门口亲自迎接。证诸世界各国大学,大概也只有你蔡元培

蔡校长才能在门口恭候教师,才能如此礼贤下士!

蔡元培 仲甫过奖,我比张百熙差远了。张百熙做吏部尚书主长北京大学堂的时候,

为了请出桐城派大家吴汝纶担任北大总教习,不惜身穿朝服,跪在地上请

求。我只不过站在门口恭候你这位文科学长,与张百熙相比,我还远远不

如哩!

陈独秀 (大笑)你虽然留过洋,但骨子里还是中国的传统作派。中西合璧,兼而

有之,好,好,我一定听你的,把《新青年》从上海搬到北大来办。

蔡元培 你真下了决心?

陈独秀 说定了。北京虽然风沙大,可是北大的风水好;你在北大,北大就一定变样。

蔡元培 过奖了。我就想借助你的《新青年》,一扫旧北大的沉闷、腐朽之气!

陈独秀 不过,我要和你约法三章,我来北大,一不上课,二不演讲,三不开会。

我陈某来北大只为了传播火种,革旧制度、旧思想、旧文化的命!

蔡元培 果能如此,那就是北大之幸,是我蔡元培之幸了。

陈独秀 我已经替你写信给胡适之先生了,说你请他回国来北大任教,让北大作为

他进行文学革命的战场。(边说边笑)胡适之能讲课,他是学问家,不象

我,我只是个活动家。

蔡元培 你是主将,胡适之是先锋,都是思想界的革命家。今日风沙大,你就请回吧。

陈独秀 不是要举行开学典礼吗?

蔡元培 你不是和我约法三章,不开会吗?

陈独秀 (大笑)哦……不过,你今天要发表就职演说,如果我亲自来参加,谁敢

不参加?只要我坐在会场不走,谁敢走!我要给你压阵助威,这点面子我

总要给你的嘛!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蔡元培 那我就谢谢了。走,到教员休息室去休息。(指何以庄)他送你,他可是

你的崇拜者。

何以庄 陈先生,今天能见到您,真是激动万分,三生有幸。

蔡元培 我也送你一小程。

[陈独秀和蔡元培边说边下,何以庄随下。

[远处传来汽车行进和停车的声音。

[稍顷,英国公使朱尔典和英国籍教授克德莱、燕瑞博上。

[马师傅连忙在门口毕恭毕敬的恭候。

克德莱 (英语)感谢公使先生专程送我们。

朱尔典 (英语)不,我只是顺便。你们的新校长叫什么名字?

燕瑞博 (英语)据说姓蔡。不过公使先生不必对他感兴趣,换了那么多校长,北

大还不是老样子?用句中国话说,这就叫“换汤不换药”。

朱尔典 (笑,英语)只要新校长不把你们换掉就行。

克德莱 (哈哈大笑,英语)这怎么会?谅他也不敢!

朱尔典 (英语)对,再见!

克德莱 (英语)再见!

燕瑞博 (英语)再见!

[朱尔典离去。

[燕瑞博和克德莱向离去的朱尔典招手。

[蔡元培上。

蔡元培 (英语)是燕瑞博先生和克德莱先生吧?

燕瑞博 (英语)你好!

克德莱 (英语)你好!

蔡元培 (英语)你好!我是蔡元培。

克德莱 (英语)哦,祝贺你的到任!

燕瑞博 (英语)祝贺你。

蔡元培 (英语)谢谢。

克德莱 (英语)你有个就职演说?

蔡元培 (英语)是的。

燕瑞博 (英语)也是用英语吧?

蔡元培 (英语)不,用汉语。

克德莱 (英语)为什么不用英语?用英语演讲,也可以就此机会表现一下你在欧

洲留学的成果。你的英语不是说的很好嘛?

蔡元培 (英语)现在是我们个人之间的谈话,你们是英国人,我和你们说英语是

对你们的尊重。可是在北大的公务活动都必需用汉语,这是对中国的尊重。

我的就职演讲,是公务,所以用汉语。请!

[克德莱和燕瑞博面面相觑,下。

[蔡元培目送。

[辜鸿铭乘洋车上,他身穿蓝色的长袍,酱红色的马褂,留着长辫。车夫

和他一样打扮,也留着长辫子。

[蔡元培迎上。

蔡元培 辜老先生!

辜鸿铭 蔡先生!下车、下车!

蔡元培 不,您是留欧学生的前辈,您不用下车,不用下车!

辜鸿铭 哈哈,你还以为我真的要下车?不,我才不想下车哩,我只是做做样子给

你看,看你能不能敬老尊贤,尊敬我这个清代末季的老古董。

蔡元培 其实我也只是希望你做做样子,看看您老的眼里有没有我蔡某人。哈哈,

说笑了,说笑了。说实话,我非常感谢你接受我的聘任,欢迎欢迎。

辜鸿铭 你我是德国莱比锡大学的校友,你师弟发聘书请我师兄帮忙,我怎能拒绝?

蔡元培 谢谢您。

辜鸿铭 今天你上任,我辜某没什么好送你。(取出一本英文杂志),这上面有10

年前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写给我的长信,送给你,你可翻翻。

蔡元培 (接过杂志)这太珍贵了,多谢多谢!

辜鸿铭 是很珍贵。可为什么这么珍贵的礼物我不送别人,独独送你?并非因为你

是大学校长;当今的大学校长,和以往太学的博士和国子监的祭酒相比,

一文不值。我送你,是因为现在全中国只剩下两个好人了,一个是你蔡元

培,一个就是我辜鸿铭了。

蔡元培 全中国只剩下你我两个好人?

辜鸿铭 正是。我们好就好在都坚守自己的主张。我自从跟了张之洞做了前清的官,

以前是保皇,现在皇帝倒台了,我还是保皇,一保到底,至死无悔。你蔡

元培,点了翰林,却弃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而不顾,偏要革命,到了现在

你还是不当官,还是要革命。可见你我都是有原则的人。我就佩服你这种

人,也佩服我这种人。(对车夫)下车!

[辜鸿铭下车。

蔡元培 辜先生,你要作什么?

辜鸿铭 我最佩服你,你也最佩服我;今天你就任北大校长,我就任北大教授;所

以我们这两个中国最后剩下的好人,一定要挽臂而行!

蔡元培 好。

辜鸿铭 这可以说是你送我一程,也可以说是我送你一程!

蔡元培 挽臂而行!

[辜鸿铭挽着蔡元培的臂膀,同下。

[车夫拉着洋车跟在后面,随下。

[一辆洋车拉上,上面躺着张冶秋,他睡着了。

[洋车后面跟着一个听差。

[马师傅上前拦住车头。

马师傅 劳驾您停一停。

听 差 干嘛干嘛!

马师傅 真对不起,学生的洋车从今天起一律不得进校门。

听 差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马师傅 学生的洋车都要在校门口下车。

听 差 谁说的?

马师傅 校长的布告。

听 差 你知道车上坐的是谁?

马师傅 我……我眼拙。

听 差 睁开你狗眼看看,张公子!知道吗?张公子!当今北洋政府秘书长徐老爷

的亲外甥!让开!

马师傅 可是……有布告呀,任谁都得下车呀。

张冶秋 (不耐烦地)谁呀谁呀,吵了我的好觉!

听 差 回张公子的话,是门房的老兔崽子!

马师傅 你怎么骂人呀!

听 差 还没揍你哩!

[听差欲动手打马师傅。

[何以庄上。

何以庄 住手!

听 差 他妈的,连你一块儿揍!

张冶秋 干吗这么吵吵囔囔的呀?

听 差 这两个兔崽子,不让少爷您的车进去,说是校长有布告。

张冶秋 (看布告,宿酒未醒)让我下车?让我走着进校门?我能走的动吗?昨天

在小桂花那儿喝了那么多的酒,这小娘们灌了我那么多米汤,我心都酥了,

人都醉了,折腾了一夜,我能走的动吗?嗯?让我下车,好呀,谁让我下

车,谁就背我进去。谁呀?来背呀!进去!

何以庄 (拦住)请您下车。

听 差 你他妈的给我滚开!

何以庄 (拦住)校长有命令。

听 差 什么他妈的校长有命令,我们张公子从来就不听这一套!

何以庄 这是蔡校长的命令。

听 差 什么菜校长、饭校长,你让不让!

何以庄 不。

听 差 看我不揍扁了你!

[听差打何以庄,何以庄只得反击,两人扭打起来。

[蔡元培上。

蔡元培 住手!

[听差住手。

何以庄 蔡校长,张公子的洋车非要进去。我不让进,他还打人。

听 差 蔡校长?

蔡元培 谁敢在堂堂的北大校门口打人?无法无天!

张冶秋 这么个不起眼的小老头,是校长?

蔡元培 命令是我颁布的,要打就来打我。嗯?

马师傅 张公子,您还不快下车!

张冶秋 我偏不下车!(看了蔡元培一眼)你就是蔡校长?好呀,你一上任就不给

我的面子?好,这笔账,我给你记着。骑着毛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张冶秋悻悻离去。听差随下。

蔡元培 (对马师傅和何以庄)你们做的对,学校是个圣洁的地方,这个大门一定

要把好, 绝不能让校外肮脏的东西带进来……

——落 幕

第二幕

北京大学的大礼堂。讲台上有一长椅,空着。

蔡元培正在讲台上演说。

蔡元培 学校是个圣洁的地方,这个大门一定要把好,绝不能让校外肮脏的东西带

进来!(掌声)

三个多月前我在法国接到教育总长范源廉先生的电报,说国事已平,

教育宜急,敦请我担任北京大学校长。可我回国后,浙江和上海的许多老

友都劝我不要接受任命。说北大太腐败,是官场养成所,不是办教育的地

方。可也有朋友劝我,说正因为北大腐败,才需要人来整顿,所以我就贸

然前来了。

我是上个月二十一日来到北京,经过不多几日的了解,北大比我预料

的还要腐败。不但纪律松弛,缺课严重,尤有甚者,乃是师生的道德败坏。

前门内外,都在纷传:“两院一堂,嫖客大王。”众所周知,两院为如今北

洋政府的众参两院,一堂便是我们昔日的北京大学堂、今日的北京大学了!

堂堂北大教授,竟有组织“探艳团”者。何谓“探艳”?“嫖妓”之

谓也!不少学生和外国教员也参与其中。此风不刹,正气何存!恶习不除,

何以育人?所以我再三呼吁:学校是个圣洁的地方,这个大门一定要把好,

绝不能让肮脏的东西带进来!(掌声)

以上也算我所要报告的第一条,叫作砥砺德行。

二曰抱定宗旨。何谓大学?大学乃是研究高深学问之地。大学生都应

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应以大学为升官发财的阶梯。抱定研究学问的宗

旨,大学就必须独立,不受党派的影响,不受政权的控制,不受政治的左

右。鄙人虽然参加过革命,从事过政治,甚至为了推翻满清,还制作过炸

弹,加入过暗杀团。想当年真是英雄虎胆,壮怀激烈。但以自己的秉性而

言,我还是接近学术而不宜政治的。我也并非不关心政治,我的关心仅仅

是书生议政,是纸上谈兵,并非以革命为职业,以政治为舞台。大学的校

长不是政治革命家,他应该是学术领袖和教育专家。鄙人愿与诸君共同努

力,加深学问,倡导学术,使北大以研究学术为宗旨,领袖群伦。

三曰思想自由。我素来主张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兼容并包,思想自

由。北大不应独尊儒书,废黜百家,而应该众声喧哗,百家争鸣。我读过

四书五经,我主张中国古人说的“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

我也曾去过欧洲数国,我服膺法国服尔泰的名言:“尽管我不赞同你的意

见,但我誓死保卫你表达意见的权利。”所以在北大,不论你是新派也好,

是旧派也好,主张文言也好,主张白话也好,你西装革履也好,你长袍马

褂也好,你“新青年”也好,你“桐城派”也好,只要你确有创见,言之

成理,就可以在北大有你的讲坛,有你的声音。

四曰教授治校。我在当民国政府的教育总长之际,就曾制订过《大学

令》,其中重要的一条,便是规定大学组织教师评议会,此乃学校最高权

力机构,一切重大决策,皆由评议会全体成员过半数做出决定。我今日已

是北大校长,有权实施教授治校,民主管理。今后即使我蔡某不当校长,

学校也不至于改变已经确立了的良好制度。所以,我以为制度比个人重要,

组成评议会比我蔡某重要。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延聘一流人才,吸纳文化精英,来更新教员队伍。

我们已经聘请到全国最好的师资。有的先生还没到任,比如胡适先生;有

的先生已经到任,比如大家素所敬仰的陈独秀先生。陈独秀先生是当今思

想革命的主将,是青年的精神领袖,他主编的《新青年》是全国最受欢迎

的杂志。现在我们请他上来和大家见面,大家欢迎!(鼓掌)

[陈独秀从观众席中上站起,不肯上台。

蔡元培 仲甫,请上来。

[陈独秀摇手,表示不上台来。

蔡元培 仲甫,你看大家这么欢迎你,上来吧!

[陈独秀仍然摇手。

蔡元培 你不上来,我只好下来请你了。

[蔡元培走到台口。

陈独秀 [陈独秀在观众席中:“好,我上来。”

[陈独秀上台。

蔡元培 大家欢迎。

[台下热烈的掌声。

[陈独秀不说话,只在台上给大家鞠躬。

蔡元培 仲甫,您给大家说说话吧。

[陈独秀摇摇头,仍不说话,继续给大家鞠躬。

蔡元培 说吧!

[陈独秀我行我素,摇头,不语,鞠躬,然后向台下走去。

蔡元培 (在台口一把将陈独秀拉住)仲甫,大家很想听的讲演。

陈独秀 恕不演讲。

蔡元培 你忍心让大家失望?

陈独秀 我们有过约法三章。

蔡元培 那你就破例一次吧。

陈独秀 刚才在校门口我说过下不为例。

蔡元培 在校门口是我遵守我们之间的约法,让你回家,而你要来开会,是你违章。

陈独秀 哦?

蔡元培 那我也要违章一次,请你演讲。

陈独秀 这……

[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

陈独秀 诸位诸位,诸君要我演讲,其实我所要说的,都在我主编的每一期的《新

青年》上说了,无非是倡导科学和民主,请出赛先生和德先生来一扫孔家

店的千年尘埃,振新今日的中国。此次承蒙蔡先生的盛情,请我出任文科

学长,实在是勉为其难。但我说句实话,我决不是文科学长的合适人选,

我只就任三个月。

蔡元培 (一惊)仲甫,你说什么!

陈独秀 蔡先生,请让我把话说完。我之所以只任三个月,一是本人思想叛逆,呵

佛骂祖,惊世骇俗,我担心与北大诸位前辈,水火不容,所以不宜久留,

至多三个月。二是本人名士习气颇重,私德亦不严谨,与蔡先生刚才所说

的砥砺德行一条不合,不足以为人师表。哈哈,时间一长,必然原形毕露,

不如及早抽身。三是本人志在革命,不在教育。我来此,无非是想借北大

这方宝地,背靠蔡先生这棵大树,从事思想革命以至政治革命。至于文科

学长一职,我已向蔡先生推荐一人,此人便是胡适之先生,他在美国康奈

儿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之后,便来北大任教,不但我本人虚左以待,我相信

在座的诸位也会翘首以盼吧?好,我的话完了。

[台下鼓掌。

陈独秀 哈哈,我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黄侃在观众席中站起:“蔡先生,我也有一派胡言!”

蔡元培 黄季刚先生,请上来!(对陈独秀指台上的一排长椅)仲甫,你请坐。

[陈独秀坐在长椅上。

[黄侃从观众席中上来。

蔡元培 请。

[蔡元培也坐在长椅上。

黄 侃 诸位,刚才陈独秀先生说他自己不宜担任文科学长,只能就任三个月,这

说明此人颇有自知之明。可他极力推荐胡适,取他而代之,这就真的是一

派胡言了。胡适与陈独秀相比,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比。此人学问究竟

如何?仅以他的一首白话诗为例。(拿出一本《新青年》,翻开某页)请诸

君洗耳恭听:“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还飞。剩

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可怜。”哈哈哈哈(捧腹大

笑,前仰后伏)这也叫诗?六经之外皆狗屁,它连狗屁都不如!陈独秀刚

才说自己是一派胡言,我看胡适这首诗是一派胡诗!陈独秀是安徽人,胡

适也是安徽人,陈独秀推举胡适,恐怕不是出于学问、出于公心,而是出

于同乡的私谊吧?

[台下有些笑声和掌声。

陈独秀 (走到台前)我和胡适之先生是安徽同乡。安徽素来为文献之邦,人杰地

灵,能出胡适这样的青年才俊,是吾乡的光荣。就以乾嘉朴学而言,以戴

震为首的皖派,大师辈出,均出自吾乡安徽,似乎贵乡湖北并未出什么学

术大师吧?

黄 侃 湖北以前未出大师,是为了等着我黄某出世;现在湖北不是有了我这位大

师了吗?你安徽固然大师很多,但并不是你陈独秀吧?

[黄侃欲走下台,蔡元培连忙站起,把他拉住。

蔡元培 季刚,请台上坐。

[黄侃勉强坐下。

蔡元培 刚才陈、黄两位先生有所争执,我非但不加阻拦反而高兴,因为我看到在

北大完全有条件实行我所说的思想自由的原则。思想不立崖岸,才能汇纳

百川。今后不论教员、学生,只要不是宗派之争,不是门户之见,不是个

人意气,都有公开发表的权利,我本人一定会给诸位提供发表不同意见的

讲台,包括这个讲台。

[傅斯年在观众席中举手:“学生是否可以上台发言?”

蔡元培 当然可以。欢迎,请上!

[傅斯年从观众席中上来。

傅斯年 各位师长、各位同学,我叫傅斯年,毕业于预课,现在就读于国学门,是

黄先生的学生。因追随于黄先生,被人戏称为“黄门侍郎”。黄先生身怀

绝学,我有幸列其门墙,深感荣幸,我感谢黄先生。

[傅斯年走到黄侃面前给他深深鞠了一躬。

黄 侃 (对陈独秀,得意洋洋)你听到没有,你看到没有!

傅斯年 可我虽然敬仰黄先生,但我不敢苟同方才黄先生的那番讲话。

黄 侃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傅斯年 (直率地)黄先生,我不同意你刚才的讲话。

黄 侃 (气愤地)你的变化倒满快嘛!

陈独秀 (调笑地)这回我看到了,我听到了!

黄 侃 哼!

傅斯年 黄先生,请您不要生气……

黄 侃 (站起)傅斯年,你住口,滚下去!

[傅斯年呆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都在望着蔡元培。

蔡元培 季刚兄,韩愈说过,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你要有此雅量,

既是大师,更要有大师的雅量,让傅斯年同学说下去吧?

[台下的呼声“让他说下去,说下去!”

[黄侃坐下。

蔡元培 (鼓励地)傅斯年同学,你接着说吧。

傅斯年 好,我要说的是我不同意黄先生对胡适先生的评价。凡是读过胡适先生在

《新青年》上的文章,莫不为之激动,尤其是他大力提倡白话,呼吁文学

革命,更是时代的新潮,是青年的心声。至于刚才黄先生所引的胡适先生

的白话诗,当然自有它还不成熟的地方,但他通俗易懂,自然流畅,句句

言之有物,不作无病呻吟,这正是白话诗的生命所在。所以我们希望北大

应该多聘请胡适、陈独秀这样新派的先生来任教,才能打破二十年来的沉

闷空气,才能砸烂旧世界,开创新天地。如胡适先生来北大任教,我和很

多同学都会去受教。

黄 侃 (又突然站起)那我就将你革除我的教门!

傅斯年 黄先生,西方谚语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如果您真的要革除我,那

我也只好谢本师了!

[傅斯年走下台。

[燕瑞博从观众席中上来。

燕瑞博 (英语)蔡校长,我想发言。

蔡元培 欢迎。请用汉语。

燕瑞博 (英语)为什么?

蔡元培 凡是校务活动,都用汉语。

燕瑞博 (英语)我从来都用英语。

蔡元培 你不会汉语?

燕瑞博 (英语)会一点,但我不喜欢汉语,我拒绝使用。

蔡元培 如果我在贵国教书,在进行校务活动的时候,虽然我会英语,但因为我是

外国人,我就能够拒绝使用贵国的语言吗?

燕瑞博 (英语)如果我不说汉语呢?

蔡元培 那只好等你愿意说汉语的时候再发言了。

燕瑞博 (想了一想,只好用汉语)那好吧,我用汉语。

蔡元培 请。

燕瑞博 谢谢。我今天代表克德莱先生我们一对人,哦,不,一双人,共同发话,

哦,不,讲话。新校长蔡先生方才发表演说,要“见人都抱”……

蔡元培 是兼容并包。

燕瑞博 哦,对不起,兼……容……并……抱。对此我们非常喜欢,但我们也希望

蔡校长也能抱抱我们英国教员,不要不抱。

陈独秀 (忍不住地插话)不是不抱,是抱不动。

燕瑞博 什么?

蔡元培 对不起,陈先生开个并无恶意的玩笑。他提醒你是“包”,不是“抱”。

燕瑞博 你们中国话的四声真困难。我和克德莱都是大英帝国的公民,我们这一双

人在贵校已经教书很多很多年。德莱教授世界历史,我教授英语。我们一

双人为贵校,打下了汗马功劳;我们一双人的学问,比天高,比海深。可

是今天已经开学,我们还没收到就任状……就是聘书。请问蔡先生,这是

为什么?

蔡元培 我刚上任,我将对北大进行诸多整顿。对教员的聘用则是整顿的重要部分;

而且对教员的聘用还涉及到系科和课程的重新设置。这一切目前都还在酝

酿之中。因此原有的有些教师至今还没收到聘书,这是要请大家谅解的。

燕瑞博 可是我今日已经听到不少神话故事……

蔡元培 神话故事?

燕瑞博 也许我想说的是……是传说吧?对,传说。传说我和克德莱一双人将不再

被聘用。这是怎么回事?

蔡元培 我没听到这样的传闻,无法说明。可我相信燕瑞博先生在听到这样的传闻

之后,完全有能力根据自己在北大多年的业绩对这些传闻作出判断。

燕瑞博 我们一双人的业绩非常好。我的汉语虽然不太美丽,可我所教的英语,非

常漂亮,非常好看,在北大,在北京,在你们中国,都是有眼睛一同看到

的,是老子天下第一。

[辜鸿铭从台下的座位上站起,并大声叫喊:“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然

后离开座位,向台上走去。

蔡元培 辜老先生,请!

[蔡元培将辜鸿铭搀扶上台。

辜鸿铭 燕瑞博先生口出狂言,竟敢说他的英语是老子天下第一。老夫若不挺身而

出,与他一比,岂不显得我泱泱中华真的无人?(对燕瑞博)燕瑞博先生,

虽然你目中无人,但我想你绝不会不认识老夫。(抚弄自己的长辫子)这

是我的标记,无人不识,无人不晓。

燕瑞博 这是有眼睛一同看到的,一同看到的。

辜鸿铭 (纠正)有、目、共、睹!

燕瑞博 对,有、目、共、睹。

辜鸿铭 自古至今,从中到外,没有谁有象我这样独特的经历和丰富的学历。我生

在南洋:我出生在槟榔屿,就是马来半岛上的那个美丽的城市。我婚在东

洋:我娶的是日本太太,我在日本结的婚,所以说我婚在东洋。我仕在北

洋:我在张文襄的幕府为吏,有过一官半职,也算是前清的臣僚吧。我学

在西洋:我先后毕业于爱丁堡大学、法国巴黎大学、德国工业大学。我精

通德文、英文、法文、拉丁文,并有中文和英文的专著、有英翻中和中翻

英的译作。给你看一样宝贝,让你看看眼。(从怀里取出一块金表)这是

块金表,是俄国沙皇送给我的,表壳背后刻有题词:“谨献给中国文化的

杰出代表、最出色的翻译家辜鸿铭先生”。看见没有,中国文化的杰出代

表,最出色的翻译家,谁?我,辜鸿铭!如果阁下不服气,你我可以当场

背诵你们大英帝国的伟大作家弥尔顿的伟大诗篇《失乐园》,比赛一下,

如何?

燕瑞博 《失乐园》我……背不得。

辜鸿铭 你就是背得,你的发音也不行,你有浓重的地方口音,我则是标准的牛津

语音。要不要我背诵几段给你听?

燕瑞博 免了,免了,罢了,罢了。

辜鸿铭 燕瑞博先生,今后如果你还想吹牛,那请你先看看我辜鸿铭有没有在场。

如我不在,你尽可吹牛;如果我在,那就请你免开尊口。至于你是否能被

新校长续聘,我想在场的每一位都有了答案。

燕瑞博 你这是什么意思?(对蔡元培)蔡校长,我要正告你,如果我们被你解聘,

不但英国政府就是贵国政府也决不会答应。

蔡元培 (斩钉截铁地)燕瑞博先生,你这几句汉语说的很标准,不过你提的这个

问题错了,不是看英国政府和我国政府答不答应,而是要看我答不答应。

——落 幕

第三幕

北京大学的校长办公室。

某日中午。

[蔡元培坐在小矮凳上搓洗衣服。

[饭庄的小伙计送饭盒上。

小伙计 大叔,这是校长办公室吗?

蔡元培 (边搓衣边回答)是呀。

小伙计 你们家老爷在吗?

蔡元培 我们家老爷?

小伙计 是呀。你们家老爷定的饭菜,我给他老人家送来了。

蔡元培 你就搁这儿吧。谢谢你。

小伙计 谢谢我倒用不着,搁在这儿可不行。

蔡元培 交给我呀。

小伙计 你是谁?要是你把它吃了,我找谁去?

蔡元培 (笑)我是要把它吃了,我饿了。

小伙计 喂,大叔,您可不能开玩笑,我这是第一次送饭,我们家老板说了,第一

次一定要送到校长老爷手里,让我认认人,以后就不会弄错了。要是你把

它吃了,我的饭碗不就给你砸了!

蔡元培 (笑)你是饭庄新来的伙计?

小伙计 是的。你是?

蔡元培 我不是老爷。

小伙计 你当然不是,老爷能象你这样?打杂的吧?(笑)校长老爷怎么不用个女

工洗衣服,让你这个大老爷们做娘们的事?

蔡元培 男人就不能洗衣服?

小伙计 男作女工,辈辈都穷。

蔡元培 怪不得我富不了。

小伙计 你当然。

蔡元培 小伙计,识字吗?

小伙计 识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蔡元培 想识字吗?

小伙计 没这个命。

蔡元培 以后北大要开设平民夜校,你就可以来读书识字了。

小伙计 平民夜校不要钱?

蔡元培 不要。

小伙计 有这样的好事?

蔡元培 这不能算什么好事,人人都能受教育,是应该办的事。

小伙计 你也报名?

蔡元培 我?

小伙计 是呀,你报名我就报。

蔡元培 为什么要拉上我?

小伙计 你报了名,我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蔡元培 是真的,只是现在北大还没这个精力,新校长刚上任没多久,等把北大整

顿好了,一定会办平民夜校。

小伙计 你听校长说的?

蔡元培 校长说过。

小伙计 我不信。

蔡元培 不信?

小伙计 不信。

蔡元培 你报名吗?

小伙计 不报。

[范文澜上。

范文澜 蔡校长,燕瑞博和克德莱两位英国教员已经收到不再续聘他们的通知。

蔡元培 有何反应?

范文澜 大为不满,他们跑到教育部和外交部,要学校赔偿他们名誉和经济上的损

失。他们还在报纸上发表声明,对你提出抗议。这是今天的晨报。

[蔡元培接过报纸,略加浏览。

蔡元培 只因为他们是外国人,就要聘用他们一辈子?只因为他们是外国人,就不

能解聘他们?我们是严格按合同办事的。昨天我已经接到外交部转来的英

国公使的照会,这是我的回信,你马上派人上送到外交部。

[蔡元培将信交给范文澜。

范文澜 徐佩铣教授被开除之后,也在报上发表文章。

蔡元培 他说了些什么?

范文澜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被开除的真正原因。

蔡元培 他组织“探艳团”去八大胡同嫖妓,不开除如何整顿校风!

范文澜 他攻击您在北大进行的整顿。张冶秋和他一呼一应,也写了文章。

蔡元培 张冶秋何许人?

范文澜 就是洋车给门房挡在校门外的那个学生,他也是徐佩铣的“探艳团”的成员。

蔡元培 一丘之貉。

范文澜 他是总统府徐秘书长的亲外甥。

蔡元培 我听说了。

范文澜 他们还要把“探艳团”变成“倒蔡团”,发起倒蔡运动。

蔡元培 倒蔡团?好呀,我这半生,一直在反对别人,比如,反对慈禧,反对满清,

反对军阀,反对袁世凯,好象还从来没被人反对过,而且反对得如此激烈。

不过,一个人有人反对反对也好,至少可以使自己头脑冷静。还有什么事?

范文澜 有个喜事。

蔡元培 来到北大几个月,每天如坐愁城,哪来的喜事?

范文澜 您夫人来了。

蔡元培 (惊喜)是吗?她人呢?

范文澜 在大门口。

蔡元培 怎么不进来!

范文澜 她怕打扰您,还不让我告诉您,她让我先来看看您有空没空,有空她就进来。

蔡元培 快请她进来,现在是中午休息,有空,有空。

范文澜 好。

[范文澜下。

[蔡元培连忙收拾比较杂乱的办公室,准备迎接夫人。

小伙计 (一直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此时才回过神来)您……您是蔡校长?

蔡元培 (边收拾边答话)是洗衣服的蔡校长。

小伙计 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失敬了,失敬了!得罪,得罪!

蔡元培 你没有任何得罪我的地方。

小伙计 您刚才说您不是老爷,我当真了。

蔡元培 我真的不是老爷。

小伙计 我看您在洗衣服……

蔡元培 就因为不是老爷,所以才洗衣服呀。我在外国留过学,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小伙计 哦……(手足无措)不打扰您了,这是您的饭菜。

[小伙计将饭菜从饭篮里取出,放在桌子上。

蔡元培 谢谢。

小伙计 (倒退着,望着蔡元培,敬仰地,轻声惊呼)蔡校长!

蔡元培 等等。

小伙计 (站住)有何吩咐?

蔡元培 你报名上夜校吗?

小伙计 (一愣)什么?上夜校?哦,我报名,一定报名!

[小伙计拎着空饭盒跑下。

[蔡元培急速地吃饭。

[黄仲玉上。

黄仲玉 孑民!

蔡元培 (连忙站起迎接)仲玉,没想到你会来。

黄仲玉 你不回家,就只好我来。

蔡元培 刚才你在大门口,怎么不直接进来。

黄仲玉 怕打扰校长大人的公务。

蔡元培 (笑)你来,我很高兴。

黄仲玉 这是你的办公室?

蔡元培 怎么样?

黄仲玉 太冷,不怎么样。

蔡元培 是吗?

黄仲玉 (看蔡元培吃的饭菜)这是你的饭菜?

蔡元培 校门口小饭庄包月的,怎么样?

黄仲玉 (拿筷子尝了尝饭菜)太糟,不怎么样。

蔡元培 那我呢?

黄仲玉 (打量蔡元培)太瘦,你更不怎么样。

蔡元培 太冷、太糟、太瘦,没一样好的?

黄仲玉 是的。这么冷的房子,这么糟的饭菜,这么瘦的身子,叫我怎么放心。

蔡元培 可是这比当年我在南京做教育总长的时候好多了,那时候教育部只有三间

房,还是向洋务局借的。经费也奇缺,我的工资不过三十元;更糟的是没

有人手,就连到总统府去拿我教育总长的大印,也是我自己去的。如今比

那时好多了,我知足了。

黄仲玉 那时你是什么年龄,什么样的身体和精力,怎么能和现在相比?

蔡元培 年岁真的是不饶人呀。

黄仲玉 知道了就好。这么多脏衣服?

[黄仲玉坐在小矮凳上搓洗方才蔡元培没洗完的衣服。

蔡元培 没空洗呀。

黄仲玉 孑民,还是回家去住吧,你不能没人照顾。

蔡元培 学校正在整顿,你要照顾我,可谁来照顾学校?我不能离开。

黄仲玉 你单枪匹马地这么干,实在让你担心。

蔡元培 现在已经不是单枪匹马了,不少新派人士都被我请到了北大,象陈独秀、

胡适、李大钊、周作人、鲁迅、钱玄同、刘半农诸位先生,他们在道义上

对我支持,在校务方面也与我合作,虽然北京是守旧势力的堡垒,北大积

重难返,但我还是能够应付得了的。

黄仲玉 刚才为我报信的,是你新任的秘书?

蔡元培 是的,他是应届毕业生,叫范文澜,能帮我处理许多杂务,很是得力。

黄仲玉 可我却不能为你分忧解愁,也不能照料你的生活,实在惭愧。我带来了近

作一副,以此与你为伴吧。

蔡元培 太好了!

[黄仲玉取出一画,挂在墙上。

[蔡元培观赏。

黄仲玉 孑民,如何?

蔡元培 好,好!你的画越发地长进了。记得在十八年前,在杭州叶祖芗家中初次

读你的画,那是一副工笔花鸟,精湛无比,让我大为倾倒,于是顿生向你

求婚之意。你的画是我的媒人呀。

黄仲玉 我记得结婚那天,你非常讨厌闹洞房,你当场有一演讲,你说,夫妇之道,

光明正大,无需羞涩,不必戏闹。于是诸位嘉宾都以发表演说助兴。如此

移风易俗的婚礼,让很多人惊喜。我当时就想,我嫁给了一个好人,我要

跟随他一辈子,服侍他一辈子。

蔡元培 (握着黄仲玉的手)仲玉,你也是好人,我要和你相守一辈子,让你幸福

一辈子。

[范文澜上。

[蔡元培和黄仲玉继续握着手。

范文澜 蔡先生,外交总长伍廷芳先生来看您了。

蔡元培 哦?信送去了?

范文澜 送去了。

蔡元培 这么快就来了?有请!

[范文澜下。

黄仲玉 孑民,是不是有事?

蔡元培 没什么,我们辞退了两个英国教员,惊动了外交总长。

黄仲玉 这和外交部有什么关系?

蔡元培 这两个英国教员是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介绍到北大来的。

黄仲玉 这事闹大了?

蔡元培 有些麻烦。

黄仲玉 那我不打扰你了。

蔡元培 不,你难得来,我们的话还没谈完。

黄仲玉 你有客。

蔡元培 你先到里屋去坐一会儿。

黄仲玉 好。孑民,我还是希望你回来住。

蔡元培 再说吧。

[黄仲玉捧着洗衣盆进里屋。

[范文澜引伍廷芳上。

伍廷芳 孑民兄!

蔡元培 秩翁,看你眉头紧锁,是不是……?

伍廷芳 还不是为了那两位英国教员的事。你的信我看了,唉……

蔡元培 解聘两位英国教员是我们北大的校务,也值得劳动你外交总长的大驾?教

育部还没管,你外交部倒管了起来。

伍廷芳 这本应是教育部主管的事情,和我外交部无关。可教育总长范源廉不知真

病假病,辞职在家,已不办公。二是此事的当事人是两个英国人,而且他

们的后台是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两位英国教员已经向你提出指控状,英

国公使也向中国政府提出抗议,这就构成了严重的外交事件。所以黎大总

统极为担心,他怕弄得不好会影响中英两国关系。万般无奈,就只好把这

事推给我们外交部了。

蔡元培 那你打算如何处理?

伍廷芳 孑民,先别说如何处理,请让我把事态的严重性全部向你说明。

蔡元培 好。

伍廷芳 现在最糟糕的是,处理两位英国教员的事,不但会影响中英两国关系,还

和眼下最为紧急、朝野争论最大的中国是否对德宣战有关。

蔡元培 哦?这么严重!

伍廷芳 你认为是否应该对德宣战?

蔡元培 当然应该。我们参战是为了公理,是反对强权,而且战胜之后我们还可以

收回德国在山东的特权。

伍廷芳 可要不要对德宣战,总统府和国务院一直相持不下。三、四年前,日本就

和袁世凯秘密签订了二十一条,日本要全部继承德国在山东了权益。

蔡元培 此事不是遭到国人的反对,没有实现吗?

伍廷芳 可条约还在,并没有宣布废除。

蔡元培 那国人决不会答应!

伍廷芳 可当今政府内有不少是亲日派,黎大总统怕辞退英国教员之事会使目前的

要不要对德宣战的“府院之争”复杂化,也怕英、日两国借口寻衅。所以

我接到你的信后,立即禀报黎大总统,他要我马上来问问你辞退英国教员

究竟是怎么回事,看看能否有缓解的余地。孑民,我们是老朋友了,请你

如实对我说。

蔡元培 辞退英国教员之事,我已经在给你的信里全都说明白了。主要是因为北大

在整顿,学制也在调整,将文、理、工、商、法等科,暂时缩减为文、理

两科,预科的年限也由原来的四年减为两年,因而教员人数也相应减少。

而且按照北大与这两位英国教员所签订的合同第九条,校方完全有权随时

辞退他们,无需说明理由,无需事前通知;况且燕瑞博是代课老师,本无

合同,但我们对他们非但事前给以通知,而且还发给三个月的薪水,已属

特别优待了。

伍廷芳 为什么不辞退别的外籍教员,独独要辞退他们两人,是否还有别的原因?

蔡元培 你是外交总长,我也不和你玩弄外交辞令,辞退他们两人,实属万不得已,

他们不但教学能力很差,而且私德也坏,所以不得不辞退。

伍廷芳 我明白了。可是他们如今指控英文的《北京日报》上对此事的报道,有损

他们资质和品行,并认定这篇报道是由校方和你主使的,从而要求赔偿克

德莱一万四千八百五十元,赔偿燕瑞博四千二百元。

蔡元培 报纸上的报道确实不是我和学校主使,我们不能对此负责。

伍廷芳 你本人和北大的其他人,有没有向记者透露过辞退他们的真实原因,就象

刚才你对我说的那样。

蔡元培 绝对没有,报纸自有他们的消息来源。

伍廷芳 那好。不过为了平息事端,顾全大局,黎大总统希望我能劝你收回成命。

蔡元培 收回成命?我宁愿黎大总统收回他对我任命,我也决不收回我对英国教员

辞退的成命。

伍廷芳 如果不收回成命,能否按照燕瑞博和克德莱提出的条件给予赔偿?

蔡元培 校方完全按合同办事,毫无差错,何来赔偿?

伍廷芳 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蔡元培 秩翁,我一向敬重你,你身为外交总长,肩负重任,此事有关国格,切切

不可对强权俯首听命。

伍廷芳 唉,孑民兄,我是什么外交总长,我是一介书生。看在我俩多年朋友的份

上,能否帮帮我忙,有所退让?

蔡元培 秩翁,我想你也是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此事与我做人做事之原则有关,

所以难以遵命,请你原谅。

伍廷芳 孑民兄,你切不可因小失大呀!

蔡元培 如今对我来说,是北大的整顿为大,北大的治校方针为大。

伍廷芳 寸步不让?

蔡元培 实在难以从命。

伍廷芳 唉,我真羡慕你呀。你不介入政治,不涉足政坛,无官一身轻,因而敢做

敢为。我就没你这样的自由了。我一入官府,一入政界,就身不由己,就

好象变了个人,变得虚假了,没品格了。黎大总统还希望我能代理内阁总

理,我何尝不想挂冠归去?何尝不想埋头学问?可是身不由己呀,好,不

发牢骚了,告辞了,告辞了。

蔡元培 要走?

伍廷芳 我的说客使命已完,官腔也已唱尽,我也尽力而为了,应该回去交差,回

去复命了。哦,差点忘了,黎大总统有封大红请帖,请你今晚在怀仁堂赴

宴,此事万勿推辞。

[伍廷芳取出一封大红请帖给蔡元培。

蔡元培 (接请帖)黎大总统请我吃饭?不甚荣幸之至呀。

伍廷芳 纯属私人宴请,你就慨然允诺吧。

蔡元培 我与黎大总统不沾亲,不带故,平时素无往来,请我赴宴,却之不恭,受

之有愧,请转告黎大总统,我心领了,谢谢。

伍廷芳 孑民兄,黎大总统的私宴,别人求之不得,你就不要推辞了。况且你和黎

大总统如果有些交往,建立些联系,这对你个人包括对北大也不见得是坏

事吧?

蔡元培 我感谢你的好意。我来北京就任北大校长,早就公开声明,一,我不是来

当官的,这点已经做到。二,我要使教育独立于政党之外,这点还未最终

实现。我的希望是既不使教育攀附政治,成为革命的场地;也不让政治控

制教育,成为政治的工具。这样的大学才能真正成为一个研究高深学问的

纯学术的园地。黎大总统是政治领袖,我仅是一校之长,事业、抱负都不

一样,可能见面之后无话可说,还是不见为好。

伍廷芳 怎么能无话可说?他请你正是要谈辞退两名英国教员的事。

蔡元培 那就转告黎大总统,请相信我蔡某自会谋断,请他不必操心。

伍廷芳 孑民兄,看在我的面子上,请赏光吧,否则我如何交差?

蔡元培 如果秩翁无法交差,我就写个回执吧。

[蔡元培在大红请帖后面用毛笔写回执,然后交给伍廷芳。

伍廷芳 (接过回执,念)“奉示知承大总统招与怀仁堂之宴请,不甚荣幸。惟同日

同时,元培已有南洋公学同学会之约,订定在先,未便取消。敬心领受大

总统之盛情,谢谢!”啊,孑民兄,你就说有事就是了,何必将赴南洋公

学同学会之事也写上,大总统看了,定然会认为堂堂的一国之总统,在你

眼中远远不及你的同学重要。

蔡元培 赴同学会之约是实情,如实写上,不使大总统误会。至于在我眼中总统和

同学孰轻孰重,我看这是因人而异的问题。

伍廷芳 孑民兄,北京政坛黑暗,北大积重难返,如无靠山,断难成事。我想奉劝

你,不要急于求成,不要树敌过多,要适可而止,知难而退,否则你将碰

得头破血流。孑民兄,这是我的知心话呀。

蔡元培 谢谢了,可我蔡元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伍廷芳 可敬、可敬!告辞、告辞!

蔡元培 恕不远送。

伍廷芳 再见!

[伍廷芳下。

[黄仲玉从里屋出。

黄仲玉 孑民,我走了。

蔡元培 你也要走?

黄仲玉 我都听见了。

蔡元培 哦……你不必担心。

黄仲玉 你好自为之吧。

蔡元培 那……我有空回家去看你。

黄仲玉 不,现在这儿是你的家。

蔡元培 仲玉!

黄仲玉 千句万句并作一句:多保重!

[蔡元培感激地握着黄仲玉的手。

——落 幕

第四幕

蔡元培的家中的院子,树木葱茏。

蔡元培生病,靠在躺椅上看报。

黄仲玉捧着一碗药,用嘴吹凉,然后端到床边。

黄仲玉 孑民,喝药了。

[蔡元培欲用手接。

黄仲玉 我来喂你。

[黄仲玉用调羹喂药给蔡元培。

黄仲玉 听说,陈独秀先生和你有个约法三章。

蔡元培 是的。

黄仲玉 那我今天也和你有个约法三章。

蔡元培 和我约法三章?陈独秀是个奇人,是个怪才,如今对他议论很多,你怎么

也学他和我约法三章?

黄仲玉 为何我不能?

黄仲玉 好呀,哪三章?

黄仲玉 一、不在家操心国事。

蔡元培 这大概很难,眼下国事危艰,巴黎和会,斗争激烈……

黄仲玉 (立即捂住蔡元培的嘴)你又来了!

蔡元培 好,不去操心。那第二呢?

黄仲玉 不在家挂念北大。

蔡元培 这也很难,如今北大正处在改革关口,各项整顿正如这天气,乍暖还寒……

黄仲玉 (又立即捂住蔡元培的嘴)你又来了!

蔡元培 好,第三。

黄仲玉 不在家接待客人。

蔡元培 那……(连忙自己把自己的嘴捂住)好。听你的。

黄仲玉 谢谢。你难得在家。你在家的日子,就全部属于我的,好吗?

蔡元培 好吧。仲玉,我真的对不起你……

黄仲玉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蔡元培 我太不照顾你、太不照顾这个家了。

黄仲玉 我知道你忙。

蔡元培 你和我结婚将近二十年,你相夫教子,随我奔波,受的累,吃的苦,只有

我心理明白!你从不穿鲜衣华服,从不去娱乐场所。你节衣缩食,克勤克

俭,为的是养我以廉,为孩子们做个表率呀。你非但对于我的饮食起居、

疾病痛痒,呵护备至,还爱我以德,对于我的信仰、我的事业,极力支持。

如果你的意见与我不同,你也常耐心加以规劝。可我总是与你争论,使你

伤心。如今想来,真是后悔莫及呀……

黄仲玉 (笑)你今天是怎么了?

蔡元培 你不愿意听?

黄仲玉 不,你好象是在为我致悼词。

蔡元培 不许胡说!这哪是悼词,我倒觉得象是我的遗嘱。

黄仲玉 你也不许胡说!

蔡元培 我之所以对你说这番话,是我担心我的病一时好不了……

黄仲玉 会好的。你在学校吃不好,睡不好,胃病才突发。回家调养调养,自然就

会好起来,你不要着急。

蔡元培 我母亲也是胃病死的,这是遗传。

黄仲玉 我听你说过,你小时候为了治好你母亲的病,还在你自己的手臂上割了块

肉煎汤给你母亲喝。

蔡元培 那个时候很迷信,说割股煎汤可以使得病人延寿十二年。可我母亲第二年

就去世了。可见割自己的肉当药,并不科学,还是要提倡赛先生呀。

黄仲玉 但你至孝的精神还是可嘉的。我小时候,也割股煎汤,给我父亲喝过。

蔡元培 你是左手臂吧?

黄仲玉 是的,你也是在左手臂。

[蔡元培捋起黄仲玉的左袖,看她割肉的伤疤,抚摸着。

[黄仲玉也捋起蔡元培的左袖,看他割肉的伤疤,也抚摸着。

黄仲玉 不过我倒真希望割股煎汤能治病,那我就可以马上给你割块肉煎汤,治好

你的病了。

蔡元培 谢谢你。可我就担心,这次要是万一……

黄仲玉 不许说这样说,你是太累了,才变得这样虚弱。

蔡元培 我是说如果万一……

黄仲玉 如果真有万一,那我也不想活了,我就殉情,以身殉你,随你一同去。

蔡元培 不,你怎么能这样?还有孩子,你要尽母亲的天职。

黄仲玉 可是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蔡元培 你千万别这样,你要答应我。

黄仲玉 (笑)咳,怎么尽说这样的话,好象已经生离死别,真不吉利。

蔡元培 对,不说了。北大还没整顿好,我责任未尽,怎么能撒手而去。不,在你

的照料下,我会好起来的。

黄仲玉 对。(依偎着蔡元培)那就在家多住几天,好吗?

蔡元培 好,一定。

[范文澜上,在门边。

范文澜 (探身问)蔡校长,可以吗?

蔡元培 请进。

[范文澜拿着一个记事本进来。

[黄仲玉向范文澜示以眼色,范文澜颔首应答。

范文澜 好些了吗?

蔡元培 比昨日好一些。有事吗?

范文澜 没事。

蔡元培 没事你不会进来。

范文澜 我进来看看你。

蔡元培 看看我?一个未老先衰的瘦老头,有什么好看的?说吧,什么事?

范文澜 您……

[黄仲玉在一旁向范文澜摇了摇头。

范文澜 您休息吧。我走了。

蔡元培 等等。把记事本给我。

[范文澜犹豫。

蔡元培 给我!

[范文澜将手中的记事本交给蔡元培翻看。

[黄仲玉无可奈何,下。

蔡元培 (念)“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为两个英籍教员被辞退一事,亲自来校交涉,

对蔡校长施加压力。朱尔典说他支持英籍教员对蔡校长的起诉。蔡校长说

可以应诉,并表示在法律需他出庭时一定出庭。朱尔典见蔡校长态度如此

强硬,临走时威胁说,你是不想再当北大校长了。蔡校长一笑置之,安然

不动。”你的记录的还真详细。其实他们是虚张声势。

范文澜 他们就是欺软怕硬,现在他们也就不了了之了。

蔡元培 哦,这个“籍”字你写错了,不是草字头,是竹字头。

范文澜 是笔误,我下次注意。

蔡元培 不,你现在就改。

范文澜 是。

[蔡元培将记事本交还范文澜。范文澜在记事本上改写错字。

蔡元培 给我。

[范文澜将记事本给蔡元培。

蔡元培 (继续翻阅记事本)这些都是今天的日程?

范文澜 都还没安排,我打算全都推掉。

蔡元培 不,全都安排。

范文澜 您的身体?

蔡元培 人家来看望我,我怎么能拒之门外。想来的都请他们来。

范文澜 是。

蔡元培 (继续翻阅记事本)这个萨大山是谁?

范文澜 是学校门口包饭作的小伙计。

蔡元培 哦,天天给我送饭的?他来干什么?

范文澜 他说他读了平民夜校,会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写很简单的两三行的家信了。

蔡元培 (高兴地)是吗?

范文澜 他非常感激你,听说你病了,想来看看你,昨天就来过了,我没让进,今

天又来了,还拉上了原来在门房、现在在大学旁听的何以庄。他们说,只

看一分钟,看一眼就走,就一分钟。

蔡元培 快让他们进来。等等,这个王兰是谁?

范文澜 是从江苏无锡来的。

蔡元培 什么事?

范文澜 说要和您面谈。

蔡元培 从无锡特地跑到北京,千里迢迢,怎能不见。

范文澜 您呀,谁都想见。

蔡元培 先让萨大山他们进来。

范文澜 好。

[范文澜下。

[黄仲玉上,给蔡元培量体温,测脉搏。

[稍顷,范文澜领萨大山和何以庄上。

[黄仲玉下。

[萨大山和何以庄进来后,远远地垂手而立,不说话,只是深情地望着靠

在床上的蔡元培。

蔡元培 你们好!

[何以庄和萨大山只是拘谨地微笑,不吱声。

蔡元培 请坐!

[萨大山和何以庄摇摇头,不坐。

蔡元培 (对萨大山)听说你读了夜校,能写一两行简单的家信了。

[萨大山点点头,仍不说话。

蔡元培 (对何以庄)你在旁听胡适之先生的中国哲学史?

[何以庄点点头,也不说话。

蔡元培 好,我很高兴。你们怎么不说话?说话呀!

[何以庄和萨大山摇摇头,还是拘谨地微笑着。

蔡元培 (很不解)这……这怎么回事?

[何以庄和萨大山相互看了一眼,然后给蔡元培深深地鞠了一躬,便急忙

离去,下。

蔡元培 (问范文澜)他们……他们怎么了?

范文澜 他们进来看你之前就向我保证过,说您身体虚弱,保证不和你说话,不让

你劳神,只看你一眼,看一分钟就走。

蔡元培 (笑)还有这样的事?只来看我,不和我说话,怕我伤神?

范文澜 他们还给你带了一大包土产,小米、红枣、柿子。

蔡元培 你收下了?

范文澜 不收,他们不答应呀。

蔡元培 算算多少钱,给他们送去。哦,对了,何以庄要结婚了,你再给他带十块

大洋的礼金去。

范文澜 蔡校长……

蔡元培 怎么了?

范文澜 您这个月……

蔡元培 这个月怎么了?

范文澜 超支了。

蔡元培 怎么会?

范文澜 这个月你资助徐悲鸿去法国留学二百元。为湖南赈救兵灾捐款五十元。北

大教授陈介人去世一周年,接济其家属五十元。宴请张菊生先生十五元。

赞助门房马师傅回乡奔丧路费十元。你这个月的工资早就用光了,超支二

十五元。

蔡元培 哦,超支了?这二十五元……

范文澜 我给你垫付了。

蔡元培 那……你就再垫付十元的结婚礼金给何以庄,我下个月一同还给你。

范文澜 您这样节衣缩食,太清苦了……

蔡元培 别说了。请那位叫王兰的进来吧。

[范文澜下。

[稍顷,范文澜领王兰上。

蔡元培 (向王兰介绍)这就是蔡校长。

王 兰 蔡校长,您好。

蔡元培 你好。

范文澜 蔡校长,你们谈,我去通知第三批客人。

王 兰 (小声地问范文澜)蔡校长下面还有客人?

范文澜 是的,而且蔡校长还在生病。

王 兰 哦……

蔡元培 你请坐。

[王兰坐在蔡元培床边的一张凳子上。

王 兰 真不好意思,不知道您这么忙,更不知道您生病。

蔡元培 没关系。你叫王兰?

王 兰 是的。

蔡元培 找我有事?

王 兰 是的。

蔡元培 是谁让你来的?

王 兰 是您。

蔡元培 是我?

王 兰 对,我弟弟对我说的,他说是您叫我来的。

蔡元培 (莫名其妙)哦?你弟弟?

王 兰 对,他是你们北大的学生。

蔡元培 叫什么?

王 兰 他叫王昆仑。

蔡元培 哦,王昆仑?我记得的,记得的。他来找过我。他说他有个姐姐失学在家,

但很想读北大,就是你?

王 兰 是的。您对我弟弟说,那好呀,你姐姐敢不敢来呀。要是敢来你就叫她来

呀。我弟弟回来就问我,我说我敢来,我这就来了。所以说,是你叫我来

的。

蔡元培 (笑)对,是我叫你来的。你很勇敢。

王 兰 本来不敢,在家读我弟弟从学校带回来的《新青年》,读您、读陈独秀和

胡适等先生的文章,才有了胆量。您一向主张男女平等,尊重女权,在民

国初年您当教育总长的时候,就在全国的小学推行男女同校。我这次来,

除了我希望我自己能读北大之外,更希望你能在大学彻底实行男女同校,

开全国解除女禁之先,让全国所有的大学都能仿效,让全国的妇女姐妹都

能享受读大学的权利。

蔡元培 我早有此想法,女子不学,则无以自立。要使人人都受教育,应以女学为

最重要。而且世界各先进国家,早已男女同校。为何欧美大学可以,我们

就不行?这绝无道理!

王 兰 那……我现在可以在北大入学了?

蔡元培 只是现在报考时间已过,你先在北大旁听,等下学期再参加入学考试。你

想报考哪一系科?

王 兰 我想报考哲学系,听胡适先生的中国哲学史。

蔡元培 好,你明天就可以来旁听。

王 兰 (激动得流泪)这太好了,蔡校长,您这千金一诺,是史无前例、开天劈

地的事呀!

蔡元培 你也是史无前例、开天劈地的,你是北京大学的第一位女学生,也是从古

至今男女同校的第一位女大学生。

王 兰 蔡校长,谢谢您,我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我太感激了,太感激了。再见。

蔡元培 再见,明天你和北大见!

王 兰 对,我和北大见!

[王兰下。

[黄仲玉上,第二次给蔡元培量体温、搭脉搏。

[蔡元培边量体温边书写通知。

[范文澜上。

[黄仲玉下。

蔡元培 这张通知给教务处,明天江苏无锡的女生王兰来哲学系旁听。

王 兰 (接过通知)您同意她了?

蔡元培 先旁听,下学期再让她参加入学考试。

范文澜 这事要不要请示教育部?

蔡元培 不必,一请示必然通不过。

范文澜 那教育部知道之后,会不会追究?

蔡元培 教育部所颁布的大学学制和学校规程上,并无专收男生,不收女生的明文,

也无男女必需分校,不得同校的规定。以前大学之所以没有女生,是因为

没有女生来报考,如今既然已经有女生有此要求,当然应该同意她们报考

和入学。我们并未违反既定的章程。

范文澜 是的。

蔡元培 我想,招收女生、男女同校这件事就从我们北大开始吧。

范文澜 您上任之后,已经有很多事情都是从北大开始的。

蔡元培 可要有始有终、一以贯之地继续下去就很难呀。

[汤尔和上。

汤尔和 孑民!

蔡元培 尔和兄!

汤尔和 怎么样?病了吧?我早就劝你,要有张有弛,要适可而止,你不听,非要

一口吃出个个胖子,结果呢?吃出个胃病、吃出个瘦子来了吧?躺下,我

看看。

[汤尔和取出听诊器给蔡元培听胃部。

[范文澜给汤尔和倒茶,然后下。

汤尔和 肠鸣音很浊,溃疡得很厉害。吃了什么药?

蔡元培 一个朋友介绍的方子。

[将床头放着的一张方子递给汤尔和。

汤尔和 黄芪、党参、白术、半夏、陈皮、香附、甘草,都是健脾益气,温中和胃

的。效果怎么样?

蔡元培 还看不出来。

汤尔和 怎么不到我们医专的附属医院来看呢?

蔡元培 实在没时间,就胡乱让人抓点草药吃了。再说这点小病,怎么好意思惊动

你这医专的大校长?

汤尔和 病成这样,怎么还是小病?就是小病,也要重视。我给你开点西药,西药

疗效快,我明天叫人送来。

蔡元培 好,多谢了。

汤尔和 孑民呀,北大的病和你的病一样呀。

蔡元培 北大的病?

汤尔和 是呀,北大也是胃病。

蔡元培 哦?北大也是胃病?

汤尔和 暴饮暴食,消化不良。

蔡元培 北大暴饮爆食,消化不良?这话怎么讲?

汤尔和 你想呀,北大这一年多来,聘用了那么一大批新派教员,如陈独秀、胡适、

李大钊、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鲁迅、吴虞、沈兼士、沈士远、高一

涵、马裕藻、马寅初、陶孟和、李四光、梁漱溟等等近三十人。这么多思

想新进、主张革新的新派人物都蜂拥而至,怎么能不激起那些桐城派、国

故派、保皇派、复辟派等旧派人士的激烈反对。这就象吃东西一样,一下

子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吃得那么多,吃得腹胀肠满,胃怎能不吃坏?所以

我说北大也是胃病,暴饮爆食,消化不良。

蔡元培 可是不如此怎么能一扫北大二十年来的腐朽空气?

汤尔和 可是你别忘了古人云,欲速则不达呀。

蔡元培 其实我即便是在大量吸纳新派人士时,也无意将旧派人士消灭,我确实采

取兼容并包的态度,让新旧两派自由竞争,和平竞赛,在北大校园里给天

下读书人创造一个白家争鸣的学术环境。你想,我连“筹安会”的刘师培

这样非常旧派的人都聘请来任教了,这不是我装装门面,故作姿态吧?当

初多少人反对我聘任他呀,说他是死保袁世凯复辟当皇帝的保皇党,千万

不可用。可我力排众议,就是因为他身怀绝学,我取其一技之长,就是要

要在中国的思想文化界真正实行兼容并包,思想自由。

汤尔和 虽然你想兼容并包旧派,可旧派并不兼容并包你。如今反对你的全都是旧

派。尽管倒蔡之风甚嚣尘上,但你为人正直清廉,他们也对你无可奈何。

他们只得转变策略,将矛头全部转向陈独秀。他可不象你,他可是一个有

缝的鸡蛋,是个危险人物呀。

蔡元培 陈独秀有何危险?自他担任文科学长以来,文学革命的呼声、自由思想的

风气,大为流行,从文科开始的整顿因此卓有成效,尤其是他将《新青年》

搬到北大出版,使得北大成为全国新思想、新文化的堡垒。陈独秀先生是

北大的一面大旗,是北大的有功之臣,我真不知他何罪之有?

汤尔和 可他近期言论实在过于左倾,《每周评论》第十八号上,刊登了他的《二

十世纪和俄罗斯的革命》,宣传俄国革命,宣传马列哲学,宣传阶级斗争,

宣传共产主义,这已经引起政府和民间的一片惊慌。《北京晨报》等各大

报纸都相继发表报道和评说。一个叫张厚载的北大学生还在报上造谣,说

陈独秀迫于舆论压力,已经辞职。林琴南也发表题为《荆生》的小说,隐

射陈独秀、胡适和钱玄同,而且还暗示政府应该对他们武力镇压。林琴南

在小说中甚至咬牙切齿地要生吃陈独秀的肉!

蔡元培 哦,这样的仇恨?

汤尔和 (取出一些报章杂志递给蔡元培)你自己看看吧。

蔡元培 (迅速翻阅)如不同意仲甫的意见,可以为文反驳,不必仇恨嘛。我非常

伤心我提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并不为人所乐道。中国千年以来,一直

习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只给自己喜欢的思想以自由,不给自己不喜欢

的思想以自由,甚至想寝皮食肉,致人以死命。鲁迅的《狂人日记》写得

深刻呀,他说翻开中国的历史,在字里行间只有两个字:吃人!如今虽然

民国了,可还有人想吃人呀。

汤尔和 更有人想吃掉你,吃掉北大!安福系的国会议员,正准备对你提出弹劾,

要你开除陈独秀,要你整顿《新青年》,否则就赶你下台。

蔡元培 (平静地)我决不会让步。

汤尔和 可是为了北大的生存,为了你含辛茹苦种植的这块教育绿州,我劝你还是

做些让步吧。

蔡元培 怎么让步?

汤尔和 将陈独秀解聘。

蔡元培 什么!你说什么?

汤尔和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

蔡元培 我绝对不能抛弃朋友,抛弃同志。

汤尔和 我知道你和陈独秀情同朋友,义如同志,可我也不是你们的敌人吧?至少

不是反对你们的旧派人物吧?别忘了,陈独秀还是我把他推荐给你的哩。

即使不说陈独秀的言论过激,好走极端,就以他的私德而论,也不该再把

他留在北大了。

蔡元培 你又听到了什么?

汤尔和 还用听到?人家都看到了,他自己也在酒醉之后承认了。

蔡元培 承认什么了?

汤尔和 他到八大胡同去沾花惹草,甚至还抓伤了妓女的下身!

蔡元培 当真?

汤尔和 你还有假?前几天,陈独秀和老婆高君曼吵架,他老婆全都抖露出来了。

蔡元培 真不象话!

汤尔和 你曾说过,私德不修,危及社会。所以你才在你就任演说中第一条就说到

要砥励德行,以后又进而在北大发起进德会,为首的的一条也是不狎邪嫖

娼。进德会的章程还规定入会以后,于认定戒律有违犯者,罚之。陈独秀

身为进德会会员,如今累犯戒律,你如何罚?当初徐佩铣和张冶秋这一对

师生参加探艳团寻花问柳,被你开除了,如今陈独秀重蹈覆辙,你作何处

理呀?

蔡元培 这……

汤尔和 孑民呀,不把陈独秀开除也至少要让他辞职吧?否则你何以面对天下人?

我知道陈独秀和胡适是你的左右臂,可为了保全北大,这也是不得已而为

之呀。你辞退他,内心势必痛苦,可我何尝不痛苦?他毕竟是我推荐给你

的呀,至少我也有不察之过呀。

蔡元培 你让我想想,想想……

[范文澜上。

范文澜 蔡先生,陈独秀先生来访。

蔡元培 (一惊)仲甫?有请!

[范文澜下。

蔡元培 他怎么来了?

汤尔和 大概也是听到什么风声了。那我告辞了,告辞了。孑民,你要痛下决心呀!

[汤尔和下。

[黄仲玉上,给蔡元培第三次量体温、测脉搏。

黄仲玉 孑民,你的脉搏怎么狂跳?

蔡元培 每分钟多少?

黄仲玉 80次!

蔡元培 啊?

黄仲玉 你在家,比在学校还要忙、还要累,快躺下休息!

蔡元培 不行,还有客来。

黄仲玉 现在谁来也不见!

蔡元培 这位客一定要见。

黄仲玉 谁?

蔡元培 陈独秀。

黄仲玉 不见!

蔡元培 人家来慰问我的病情,怎能不见?

黄仲玉 他那么好斗的人,不是来慰问你的病情,是来加重你的病情的。

蔡元培 (恳求)仲玉……

黄仲玉 (让步)不要谈的太长,好吗?

[蔡元培点点头。

[黄仲玉下。

[范文澜领陈独秀上。

陈独秀 老蔡,哈哈,总算看到你躺倒的样子了!

蔡元培 笑什么?

陈独秀 我就喜欢看到别人被我打倒的样子,比如看到那些旧派被我打倒。可你不

是被我打倒的,你是被那些旧派打得躺倒的。可惜呀可惜呀,我们还是势

孤力单呀,我们要是能象苏俄那样就好了,组织政党,联合工农,把封建

顽固势力统统打倒。

蔡元培 仲甫,你还是少发表这些过激言论吧。

陈独秀 什么时候蔡公也嫌我的言论过激了?你我当年都参加过暗杀团,刺杀慈禧

太后,那才过激哩,如今比那时要温和多了。

蔡元培 这正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不同。我刚才还和仲玉说起我们小时候给父母割股

煎汤治病的事情,现在看来是很不科学了。暗杀也一样,至少如今有比暗

杀更好的办法了。你知道吗?你如今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

陈独秀 是吗?我自抱定革命宗旨以来,什么时候不是众矢之的?我早已习惯,倘

若突然我成为众人欢迎的人,反倒不习惯,那肯定是我做错了什么。

蔡元培 数十年来,你总是我行我素,至今也不见你稍有改变。

陈独秀 今日,我来看望你,又要我行我素了。

蔡元培 什么事?

陈独秀 文科学长我不干了。

蔡元培 什么?

陈独秀 (拿出一封辞职信)这是我的辞职书。

蔡元培 啊?仲甫,你!

陈独秀 你不要劝我,不要挽留,决心已下,我从不回头。

蔡元培 那总应该让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吧?

陈独秀 其实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可我已经不想追问了。

蔡元培 不,你说。

陈独秀 你还记得十几年前在上海,我曾经将《赠王徽伯东游》一诗在你主编的《警

钟》上发表,还记得其中两句吗?“近别远离同一散,我心恻恻没来由。”蔡元培 记得的。我说你内心的郁闷,不是没来由,而是不愿意说出来。

陈独秀 对。

蔡元培 那时我懂得你内心郁闷的“来由”,可这次……

陈独秀 你也应该懂得的。但别人不懂,包括你的心腹谋士,也不懂。

蔡元培 我的心腹谋士?你是说汤尔和?

陈独秀 你的心腹谋士不就是汤尔和以及沈尹默吗?

蔡元培 我和他们虽有同乡之谊,关系密切,他们也会坦诚地为我贡献很多意见,

可最后还得由我说了算呀!

陈独秀 孑民兄,你我虽然不同乡,我也不和你是同榜进士,但真正和你同志的,

可能就是我呀。

蔡元培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让你走,希望你再助我一臂之力。而任何想让你走

的意见我都不会采纳。

陈独秀 不,我自己要走。

蔡元培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谣言?

陈独秀 等我听到,已经是很晚了。

蔡元培 仲甫,他们赶你走,其实是为了赶我走。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如今船到江

心,风急浪大,你怎么能弃船而去呢?

陈独秀 风急浪大,是因为我在船上,风浪是冲着我来的;我一走,就会风平浪静,

否则会翻船。孑民兄,这条船也有我的一份呀,我也要保护它呀。

蔡元培 (感动)仲甫!

陈独秀 去年除夕,我作了首白话诗,最后两句是:“万人如海北京城,有谁知道

我的愁?”我想整个北京城只有你知道,知我者,孑民也。

蔡元培 仲甫,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陈独秀 不了,如果为了顾及我的面子,有人也已经给你出了主意,就是在北大进

学制改革时,取消学长制,而以教务长替代之,这样我的文科学长一职便

自然的免去了。况且理科学长也同时免去,因此我的去职,就不会给那些

要吃我的生肉的人留下什么口实。如果他们还要造谣生事,还可以说我早

在就职之时,就已公开声称只做三个月,如今已经做了一年多,应该卸任

了。

蔡元培 仲甫,你想的真周到。

陈独秀 我也是为了北大,不给守旧派有攻击北大的机会。再见了,孑民。

蔡元培 仲甫,你这一走,就好象他们砍掉我的臂膀呀。

陈独秀 吾倦矣,再见!

蔡元培 仲甫!

陈独秀 孑民,多保重!

[陈独秀和蔡元培紧尽握手,久久不松开。

[陈独秀下。

[蔡元培黯然神伤,躺在床上。

[黄仲玉上,第四次给蔡元培测脉搏。

黄仲玉 孑民!

[蔡元培闭目养神,疲倦至极。

黄仲玉 孑民!

[蔡元培微微睁开眼睛。

黄仲玉 孑民,快去医院!

蔡元培 不。

黄仲玉 脉搏很细,心跳85,还有早搏,快去医院!

[黄仲玉扶持着蔡元培下床。

[范文澜急上。

范文澜 蔡校长,徐佩铣、张冶秋、张厚载带着一些人,来闹事了。

蔡元培 什么?

范文澜 他们纠集了一些人,在你门前示威。

[门外传来口号声:

“罢免蔡元培!”

“赶走蔡元培!”

“支持国会弹劾蔡元培!”

“蔡元培快下台!”

“反对‘覆孔孟’‘铲伦常’的蔡元培!”

“整顿《新青年》!”

“取缔《新青年》!”

“打倒陈独秀!”

“撤换蔡元培!”

蔡元培  走!

范文澜  蔡校长,你不能去。

蔡元培  都闹到我的家门口了,忍辱至此,已无可再忍!

黄仲玉 (挡在蔡元培的前面)孑民,我去!

蔡元培  不!我去!

黄仲玉 你有病,不能去!!

范文澜 蔡校长,我去!

蔡元培 我一定要去。

黄仲玉 我和你一块儿去!

蔡元培 仲玉!

黄仲玉 我不能离开你!

蔡元培 (深情地望着黄仲玉)国难深重,内外交困,政府腐败,丧权辱国。他们

不向政府示威,不向列强示威,却来向我一个校长示威。好,他们今日

向我示威,我也要向他们示威,向一切腐朽势力示威!为了维护本校长

的尊严,此时此刻,决不退让,即使与他们决一生死,也在所不惜!

[黄仲玉、范文澜扶着蔡元培坚定地向外走去。

——落 幕

第五幕

1.蔡元培的家。

深夜。

紧急的敲门声。

黄仲玉开门。

汪大燮进来。

黄仲玉 您是?

汪大燮 我是外交委员会的委员长,我叫汪大燮。

黄仲玉 哦,我听孑民说起过。

汪大燮 蔡先生在家吗?

黄仲玉 您有什么事?

汪大燮 我请夫人千万提供方便,我有非常紧急的事要求见他。

黄仲玉 (犹豫地)他的病刚好,已经睡了。

汪大燮 夫人,如果没有非常紧急的事情,我绝不会深夜来访。

黄仲玉 (想了想)好,您请进。

汪大燮 谢谢。

[汪大燮进屋。

黄仲玉 您请坐。

汪大燮 谢谢夫人。

[汪大燮坐下。

[黄仲玉进里屋。

[稍顷,蔡元培从里屋出来。

蔡元培 (边穿衣边出来)汪委员长!

汪大燮 (连忙站起)蔡先生,实在抱歉,国难当头,民族危急,不得不来打扰。

蔡元培 又是巴黎和会的事?

汪大燮 正是。梁任公从巴黎发来电报,请看电报译文。

蔡元培 (接阅电报)“因为日本在巴黎和会上的无理取闹,英、法等国已为其所动,

同意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交日本。请诸位先生警告政府和国民,严令我

巴黎和会代表,千万不可在此条约上签字,以示我们的决心。”啊!

汪大燮 连美国总统威尔逊也转变态度,同意了日本的无理要求。

蔡元培 那我国政府呢?

汪大燮 我已经得到确切报告,国务院总理钱能训已密电巴黎,让陆征祥签字了。

蔡元培 丧权辱国,丧权辱国啊!

汪大燮 外交委员会的秘书长林长民先生在《晨报》上发表了文章,大声疾呼胶州

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他说如今的大总统徐世昌和他的几位前任,

都是一丘之貉,都是大军阀,他们争权夺利,穷兵黩武,根本不会顾及民

族利益,所以林先生要我尽快找你共商对策。

蔡元培 可我一介书生,除了忧心如焚,表示义愤;除了演讲著文,表示抗议,也

是束手无策呀。

汪大燮 可你有北大呀!

蔡元培 北大?

汪大燮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在你领导下的北大,你那里有一大群有正义感的教授,

有几千名有爱国心的学生,只要北大点起火种,势必能燃烧全国,能惊醒

民众,那就有可能力挽狂澜,制止政府的卖国外交。

蔡元培 你是说发动北大学生请愿示威?

汪大燮 如今只有这一条生路了,只有北大能救中国了。

蔡元培 可是我对于学生运动,一向有种成见,以为学生在学校里面,应以求学为

最大目的,不应有任何的政治组织和政治活动,所以我不赞成学生离开课

堂上街示威,游行请愿。您应该知道,去年五月二十日,为了反对政府与

日本签订军事协定,反对日本占领我国东北大片领土,北大学生也曾到总

统府游行请愿,我是极力劝阻的。后来因为劝阻未成,我还为此引咎辞职。

虽然学生爱国热情可嘉,但外交问题还需静候政府出面解决。

汪大燮 可这次和去年大不一样。这次我们已经对世界列强彻底失望,对我国政府

也已彻底失去信心。如今是外交危急,国事危急,民族危急。如果不借助

青年爱国学生的力量,是无法唤起民众,警告政府,挽救危机的。

蔡元培 可是你要知道,如果动员学生游行请愿,政府势必反对,必然要加以防范,

甚至会动用武力,而我们的学生是手无寸铁呀!我怎能忍心让我的学生面

对枪口,落入虎口,万一有所不测,我蔡某如何对得起学生,如何对得起

良心?

汪大燮 我知道蔡先生一向爱护学生,可是国事如此危急,两者权衡,孰轻孰重,

蔡公请仔细斟酌吧!(突然哭泣)我……

蔡元培 汪委员长……

汪大燮 我不打扰了……再见!

[汪大燮下。

[蔡元培怅然独立,心急如焚,一筹莫展。

[黄仲玉上。

黄仲玉 孑民,你怎么了?

[蔡元培沉吟不语。

黄仲玉 孑民,你怎么了?

[蔡元培仍在激烈的思考中。

黄仲玉 孑民,你说话呀!

蔡元培 (突然决定)仲玉,给我拿衣服来!

黄仲玉 去哪里?

蔡元培 北大。

黄仲玉 这么晚了!

蔡元培 有急事!

[黄仲玉拿过外衣,让蔡元培穿上。

黄仲玉 什么事这么急?

蔡元培 我国在巴黎和会上已经失败,政府已经密令陆征祥在屈辱的合约上签字,

如果我不把这个令人痛心的消息马上告诉爱国学生,我将是千古罪人。我

走了。

[蔡元培走到门边,又站住不动。

黄仲玉 孑民,你怎么了?

[蔡元培犹豫不决,仍然站立不动。

蔡元培 (几乎是自语)不,如果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同学,那无疑是火上加油,他

们势必会游行请愿,势必要面对警察的枪口,我这不是硬把同学当作牺牲

吗?不,不能,我是校长,我不能这样做,绝对不能!

[蔡元培边说边将外衣脱下,转身递给黄仲玉,然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紧

紧地握着拳头,抖动着。

黄仲玉 孑民,你的手……

蔡元培 我的手里捏着一把火呀……

黄仲玉 火?

蔡元培 仲玉,我手里捏的是一把火。这把火,要是点到北大去,一定会让同学们

燃烧起来,会燃烧成一场冲天怒火,甚至会燃遍全国。可是,那会造成何

样的后果?会对局势产生何等的影响?会对今后历史造成怎样的结局?我

无法预料,我无法把握。仲玉,我还担心,这把火,会不会把学生烧伤,

会不会让他们葬送火海?如果万一让我的学生受到伤害,那我就真的是千

古罪人了。仲玉,我今天是怎么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的忧虑过,这样的

犹豫过。啊,我毕竟是年过半百之人了,老了,真的老了,象我这样的年

纪,不得不想到历史,不的不想到后果,不得不想到责任,不得不想到千

古功罪。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黄仲玉 我理解你,但我不知道如何帮助你。

蔡元培 进退两难呀,两难……

黄仲玉 两难?那……能不能两全呢?

蔡元培 两全?

黄仲玉 对,两全之策。

蔡元培 既把消息送到学生中间去,又不让他们作出过于激烈的行动?

黄仲玉 岂不两全了?

蔡元培 既点火,又不让它燃烧起来?

黄仲玉 是呀。

蔡元培 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蔡元培站起,慢慢地又披上外衣……

[收光。

2.北大礼堂。

蔡元培站在台上发表演讲。

台上有一张小桌,范文澜坐在桌前记录。

台下鸦雀无声。

蔡元培 (沉痛得半晌无语)同学们,各班的班长来了吗?

[台下应声:都来了!

学生代表都来吗?

[台下应声:都来了!

《新潮社》的代表呢?

[台下应声:来了!

《国民月刊》的代表呢?

[台下应声:来了!

好,都来了。

同学们,今天是个非常不平常的会议,是个极其重要的会议,是个也

许会在历史上产生重大影响的会议,所以我不得不紧急地把诸位请来。

我今天到这里来,也是犹豫不决,进退无据,内心极为痛苦。因为我

不知道要不要把我所知道的巴黎和会的最新的真实消息,转告给诸位;因

为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作的后果会如何,会对历史产生推动还是倒退的作

用。但我最终还是来了,我要和你们,我要和我最热爱的的学生一起,共

同面对现实,共同面对历史,共同面对还不知道结局的未来,共同作出我

们也许是我们这一生最最重要的选择。

现在我不得不沉痛地告诉诸位,告诉诸位一个非常痛心的消息,我国

在巴黎和会上已经彻底失败了,彻底失败了,英美列强把我们出卖了,北

洋政府把我们出卖了!

最近几天,北京,全国,凡是有爱国心的人,都在关心巴黎和会的进

展,也都曾经对巴黎和会抱有很大的幻想,都以为我们在这次世界大战中,

是战胜国,和英美法意日等国一起打败了以德国为首的同盟国。为了庆祝

我们的胜利,举国欢腾,去年十一月我们北大还为此放假三天。北大的很

多教师,我、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陶孟和,还在中央公园举行的庆祝

胜利的演讲大会上发表演说。

当时我们真的是乐观,真的以为正义终于消灭了侵略,公理终于战胜

了强权。我当时说:我们一定要把国际间的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义统统消

灭,要用光明主义来替代。

今年年初,举行了战后的巴黎和会,我们仍然充满着希望,充满着幻

想。为了表示真正的民意,我们又特地组织了国民外交协会,支援我们的

政府和我们在和会上的代表。前天,我们的国民外交协会通过决议,表示

如果在巴黎和会上我们的正义主张得不到通过,我们就要求政府撤回我们

在和会上的专使和代表。

我知道同学们在最近的几个月,和我们一样都作出了自己的努力,发

表演说,发表声明,爱国热情,感天动地。

可万万没想到,巴黎和会的专使陆征祥已经电请北京政府同意在和约

上签字,而国务总理钱能训在政府亲日派的指使下也已经密令和会代表同

意签字。政府把把青岛出卖了,把山东出卖了,把主权出卖了,把我们也

出卖了!痛心疾首,令人悲愤呀!

[台下呼口号:还我山东!还我青岛!还我主权!废除21条!

[突然,蔡元培激动得昏厥,倒在讲台上。

范文澜 (急呼)蔡校长!

[范文澜连忙上前扶住蔡元培。

[台下众呼:“蔡校长!”

[傅斯年、罗家伦和许德珩急速从台下跑上台,搀扶蔡元培。

许德珩 (悲愤地)蔡校长!

罗家伦 (悲愤地)蔡校长!

傅斯年 (悲愤地)蔡校长!

[台下群情激愤,口号此起彼伏:“惩办卖国贼!”、“誓死不承认和约!”……

[收光。

3.北大校门口内。

1919年5月4日午后。

傅斯年、罗家伦、许德珩等在忙忙碌碌,布置下午游行之事。

另一些同学拿着校旗、白旗、传单、标语、横幅匆忙地穿场而过。

另一些同学显然是刚从校外进来,相互招呼着。

傅斯年 (对穿场而过的同学呼叫)同学们,大家到北操场集合,到北操场集合!

[许德珩上。

许德珩 人都来齐了吗?

傅斯年 差不多了。

许德珩 传单、旗帜都准备好了。

[罗家伦捧了一叠传单上。

罗家伦 传单全部印好了。

傅斯年 好,除了沿途散发之外,给各个报社也送去一份。

罗家伦 已经送去了。

傅斯年 许德珩同学起草的这份呢?

罗家伦 也送到报馆去了。

傅斯年 好。游行就由我们三个,还有段锡朋、狄福鼎几位同学共同负责。一路上

要注意安全,我们的游行队伍里可能会有警察厅的密探,政府也有可能派

警察和宪兵来弹压,我们要提高警惕。

罗家伦 知道了。

许德珩 现在同学们的情绪非常高涨,非常激动,可我们一定要注意大家的安全。

傅斯年 对,我们责任重大,千万不要出事情。

罗家伦 到北操场去吧,队伍都集合好了。

傅斯年 好。走。

[蔡元培和范文澜匆匆上。

范文澜 傅斯年同学,蔡校长来了!

[傅斯年、罗家伦、许德珩停住,向蔡元培迎去。

众 蔡校长!

蔡元培 你们今天要游行?

许德珩 是的。

蔡元培 多少人?

许德珩 大概有三千多人。

蔡元培 这么多!

傅斯年 还有其他学校的。

蔡元培 哪些学校?

傅斯年 有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法政专门学校、北京工业专门学校、北京医学

专门学校。

罗家伦 还有中国大学、民国大学、朝阳大学、汇文大学。一共有13所大学。

蔡元培 谁联络的?

许德珩 我们。

蔡元培 沿途还要发传单?

傅斯年 是的。

蔡元培 我看看。

傅斯年 (将传单递给蔡元培)这是罗家伦同学起草的《北京全体学界通告》。这份

是许德珩同学起草的《北京学生界宣言》。

蔡元培 (阅读传单)“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

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呀!”

罗家伦 蔡校长,可以吗?

蔡元培 写的很好。(继续看另份传单)“如果有甘心卖国、肆意通奸者,那最后只

能以手枪和炸弹来对付。”这……

许德珩 蔡校长,有何不妥吗?

蔡元培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激进派,也制造过炸弹,但这不符合如今民主政治的

原则,这不行。

许德珩 可是已经印好了,也发出了不少。

蔡元培 发给报社了吗?

傅斯年 都发了。

蔡元培 我就担心你们要闯大祸。你们不能上街游行,我不同意!

傅斯年 为什么不能?

蔡元培 今天一早我就接到教育总长的电话,他说段其瑞的打手警备司令段芝贵已

经宣称,如果你们上街游行,他就要开枪镇压,决不手软。教育总长非常

担心,如果政府和学生之间真的爆发流血冲突,那就很可能引起国际公愤,

巴黎和会将会全盘尽输。此外,他还说,北洋政府早就对北大怀恨在心,

正苦于没有借口,如果北大学生带头上街游行,正好给他们镇压的口实,

所以他希望你们要顾全大局,以北大为重,以国事为重,不能上街!

傅斯年 可这把火是您点起来的呀!

蔡元培 可我没让你们游行呀!

傅斯年 蔡校长,不游行怎能警告政府,怎能动员国人,怎么制止签约?

蔡元培 可我是校长,我有责任保护学生的安全,我不能眼看着让你们往军阀的枪

口上撞!

傅斯年 我看军阀政府还不至于动武。按国际民主法则,还没一个政府敢于向手无

寸铁的学生开枪,如果那样,必将激起世界公愤,政府势必垮台,元凶也

必将遗臭万年。我看,至少现任的徐世昌总统,不敢作这冒天下之大不韪

的事。

蔡元培 可太上皇段祺瑞与大总统徐世昌矛盾重重,尤其是段祺瑞会借机制造事

端,屠杀学生。这虽然是估计,也许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可作为校长,

我要百分之百地保证学生的安全。

傅斯年 蔡校长,同学们的安全固然重要,可是国家的安全更重要呀!

[王兰上。手持一块写有血书的白布,上书“还我青岛!”

王 兰 傅斯年同学,你们看,这是法政科同学谢绍敏撕下自己的一块衣襟,写的

血书!

蔡元培 (震惊)血书?

王 兰 他咬破中指,用自己的血书写的。

蔡元培 “还我青岛!”

[两个同学扶着谢绍敏上,谢绍敏的长衫被撕去一块,右手中指包有纱布,

纱布上有血迹。

许德珩 谢绍敏同学来了!

傅斯年 谢绍敏!

蔡元培 (迎上前去)谢同学,你!

谢绍敏 蔡校长,您不是来阻止我们游行的吧?

蔡元培 (无话可说)我……

谢绍敏 蔡校长,我是山东青岛人,“还我青岛”这是我们的千百万家乡父老的心

愿,他们来信给我说,前门刚刚赶走了德国这只虎,我们绝不能让后门再

进来日本这条狼呀!(声泪俱下)蔡校长,我给您跪下了,你就不要阻拦

我们了!

[谢绍敏跪下。

[蔡元培立即将谢绍敏扶起。

蔡元培 (热泪盈眶)你们……去吧!

众 谢谢蔡校长!

蔡元培 等等。

[同学们站住。

蔡元培 这次游行谁是总指挥?

傅斯年 我。

蔡元培 你能指挥得动吗?

傅斯年 能!

蔡元培 可你能负责的了吗?

傅斯年 我……

蔡元培 你一定要保证大家不要出事,平安地出去,平安地回来。我在学校等你们

回来!

傅斯年 蔡校长,您放心!

蔡元培 不,我不放心。范秘书,你代表我,和他们一起去!

范文澜 是,。

蔡元培 请你们……一路小心吧!

[蔡元培难过地背过身去,向同学们挥挥手。

[范文澜、傅斯年、许德珩、罗家伦、王兰、谢绍敏等急速地向北广场走

去。

蔡元培 (突然转身大叫)不,你们不能去,不能去!

[收光。

4.北大校门口。

当天傍晚。

校长办公室。

蔡元培默然地枯坐在办公室的藤椅上,目光呆滞。

静场良久。

范文澜急上。

范文澜 蔡校长,出事了!

蔡元培 什么!

范文澜 同学们的游行队伍,三千多人,在天安门前集合之后,就前往美英法意等

国的使馆请愿。可在东交民巷口,就被警察阻拦了。

蔡元培 哦,你说!

范文澜 罗家伦等同学和各个使馆交涉,终于使馆答应代为转递请愿书,但还是不

得通过使馆区。同学们义愤填膺,说“国犹未完,自家的土地竟然就不许

通过;如果国家亡了,那我们中国人不是连任何地方都不能立足了吗?”

蔡元培 正是如此!

范文澜 大家越想越气,认为这都是军阀政府卖国的后果。当时不知是谁大叫了一

声:“找卖国贼算帐去!”于是队伍全都向曹汝霖的公馆赵家楼奔去。

蔡元培 后来呢?

范文澜 下午四点半左右,到了赵家楼,高等师范的匡互生几个同学翻墙破窗,打

开了大门。但没找到曹汝霖,倒把章宗祥痛打了一顿。

蔡元培 哦,打伤没有?

范文澜 打的不轻,已经被警察送到同仁医院去了。

蔡元培 再后来呢?

范文澜 同学们放火把赵家楼烧了。

蔡元培 (大吃一惊)什么!放火烧了曹汝霖的公馆?谁放的火?

范文澜 现在还不知道。可是警方已经逮捕了32名同学。

蔡元培 (心急如焚)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逮捕了同学!

范文澜 是的。逮捕了同学。

蔡元培 有北大的没有?

范文澜 有20名。

蔡元培 啊!

范文澜 许德珩也在其中。

蔡元培 现在关在哪里?

范文澜 分别关在警察厅和步军统领衙门。

[蔡元培突然晕倒。

范文澜 蔡校长、蔡校长!

[范文澜连忙倒水给蔡元培喝。

[蔡元培缓过气来。

范文澜 蔡校长,你怎么了?

蔡元培 没什么。

[范文澜看见桌上有两个饭盒,打开盖子,见里面的饭菜都还没动过。

范文澜 您还没吃饭?

[蔡元培点点头。

范文澜 您两顿都没吃?

[蔡元培又点点头。

范文澜 吃一点吧。

蔡元培 现在吃不下。被捕的同学有没有挨打、上刑?

范文澜 现在还不知道。

蔡元培 走,去看他们!

[电话铃声响。

范文澜 (接电话)喂,北大校长办公室。好,请等等。蔡校长,找您的。

蔡元培 谁打来的?

范文澜 国务院总理钱能训!

蔡元培 (连忙接电话)钱总理,您好,我是蔡元培。——恕我直言,我不敢苟同

总理阁下的高见。我以为,如果学生的行动不超出公民的身分范围,如果

学生怀有良好的爱国主义信念,那么,学生示威游行,和平请愿,是无可

指责的。学校当局不但不应干预,而且要给予支持和保护。——对,我正

要去看他们。——他们是我学生,我为什么不能去看他们?——我负责。

我是北大校长,我对学生游行一事负责。——我请你们马上释放所有学生!

——好,请段芝贵司令和我说话。

范文澜 段芝贵也在那里?

蔡元培 (捂着话筒)他们正在开会。(继续通话)喂,您好,是段司令吗?——对,

我是蔡元培。——我当然负责,他们是我的学生,我是他们的校长,我不

负责谁负责?他们是爱国举动,我不忍阻止,任何有爱国心的人,都不忍

阻止!——对,学生游行是我同意的,你们可以拿我是问,我请求你马上

释放学生。——什么?你非但不放,还要到北大来抓人?——段司令,北

大是一方净土,是学术园林,它不是军营,不是兵站,更不是监狱,我决

不允许你们警察和宪兵的践踏!段司令,我虽是文弱书生,可我要正告你,

在大是大非上,我绝不会后退半步。你假如派警察和宪兵来北大,我一定

会把你们挡在北大门口,除非你们在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我忍辱至此,皆

为北大和我的学生,可我的忍辱也是有限度的;一个慈眉善目的菩萨,也

会变作横眉怒目的金刚的!

[蔡元培愤怒地挂上电话。

[傅斯年、罗家伦、王兰、谢绍敏等10余名学生涌到办公室。

众 蔡校长、蔡校长!

罗家伦 蔡校长,我们的同学被警察抓去了!

王 兰 蔡校长,要赶紧营救被捕的同学呀!

谢绍敏 蔡校长,要是他们不放人,我们就去围攻国务院,去攻打警察厅,去跟他

们拼了!

蔡校长 你这是疯了!

罗家伦 还是请蔡校长拿个主意吧。

[蔡元培无言良久。

傅斯年 蔡校长,我没有尽到责任,我……

[傅斯年大哭。

蔡元培 (调整情绪,振作精神)你不要哭。你们今天所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我不怪你们,我很同情你们,你们满腔热诚,一片爱国心。你们游行是我

同意的,是我支持的,我会为你们负责的。

傅斯年 不!

蔡元培 我是一校之主,我当然要负责,我要负游行请愿之责,更要负营救被捕同

学之责。我会尽 一切力量去营救,去保释,即便把我抓进去,也要把同

学救出来。现在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

傅斯年 蔡校长,请说。

蔡元培 从明天起,你们都回到课堂去,继续上课。

谢绍敏 继续上课?

蔡元培 不能再给军阀制造任何迫害你们的口实。继续上课,这就是我现在对你们

唯一的要求。

傅斯年 蔡校长,现在我们还不能上课。

蔡元培 我一向主张,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救国之道,也并非只有一条

途径;如果因为爱国而牺牲了学业,那损失太大,几乎与丧失国土相等。

傅斯年 蔡校长,我们明天召开北京各个高等学生代表会议,打算全面罢课。

蔡元培 什么?罢课!

傅斯年 对,同学一天不放出来,我们就一天不复课。

蔡元培 这样只能扩大事态,越演越烈,无法收场。

罗家伦 蔡校长,30几个同学关在监狱里,我们能安心上课吗?

蔡元培 可你们罢课就能救出他们吗?

傅斯年 那可以唤起民众,施加压力,和政府斗争到底。

蔡元培 政府现在非但不放人,还要再来抓人,他们要起诉同学,追究火烧赵家楼

和殴打章宗祥的刑事责任。所以此时此刻,千万要谨慎,不要再有过激行

为。救国之道,最根本的还在于学术。我是校长,在校言校,所以我请你

们明天还是回到课堂去。释放被捕同学之事,我自会处理,我会去警察厅,

去国务院,去总统府,会想尽千方百计去营救他们,使他们重返北大校园。

[收光。

5.孙宝琦家的客厅。

蔡元培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显然已经坐了很久。

只听见自鸣钟钟摆的声音。

一个老仆人立在客厅边上。

老仆人 蔡先生,您请回吧,您已经在这儿坐了三个多钟点了。

[蔡元培不说话,闭目养神,默然而坐。

[静场良久。

老仆人 (终于又忍不住了)蔡先生,你要是再不回去,出了事,我可担当不起呀。

[蔡元培仍旧不说话。又是静场良久。

[自鸣钟敲响了12下。

老仆人 蔡先生,您请回吧,都十二点了。孙大人也早就睡着了,您还是明天来吧?

[蔡元培继续闭目养神,听而不闻。

老仆人 蔡校长,您这样一直坐在这儿,也不说话,您这不是让我们作下人的为难

吗?我求您了,您就请回吧。

[蔡元培微微地摇摇头。

老仆人 您不回去了?

蔡元培 [蔡元培微微地睁开眼,点点头。

老仆人 那怎么成呀?您倒是说话呀。

蔡元培 (终于说话)今天你家孙大人不见我,我就不走了。

老仆人 不走了?

蔡元培 在这儿过夜了。

老仆人 在这儿过夜,那怎么行呀?

蔡元培 可我回不去呀。

老仆人 您不是有车吗?

蔡元培 我不是没车,这车还是你家孙大人送我的哩。我是没脸回去呀。30多个

同学被抓,我们北大有20多,这些同学不放出来,我能回去吗?能对得

起这些同学的父母吗?能对得起其他的同学吗?我回不去呀。

老仆人 可我对您说了,我们家孙大人,真的是身体欠安,早早地就休息了。再说,

是段祺瑞手下的人把你的学生抓起来的,要找您去找段祺瑞段大人呀,您

找我家孙大人有什么用呢?

蔡元培 可你们家的孙大人是段祺瑞的老师呀。段祺瑞大权在握,谁的话也不听,

就听你家孙大人的话,我不找你家孙大人我找谁呢?我知道这有点强他所

难,可我是没办法呀。我也知道我赖在这里不走,也是强你所难,可我也

是没有办法呀。

老仆人 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呀。

蔡元培 不过还有一个办法。

老仆人 还一个办法?请讲。

蔡元培 就是你再进去通报一声,说孙大人如果不见我蔡元培,我就不走了。

老仆人 您真的不走了?

蔡元培 真的。我就不信您家孙大人是这样的铁石心肠,见死不救,他也是读书人,

物伤其类,难道你家孙大人就无恻隐之心,对如今关在黑牢里的莘莘学子

就无一点悲悯之情。

[孙宝琦蓦地从里屋出来。

孙宝琦 孑民老弟呀,我对你真没办法!

蔡元培 孙老,您终于露面了!

孙宝琦 我不是故意避而不见,而是与你见面无益。

蔡元培 为什么?

孙宝琦 一是你要我说服段祺瑞放人,我是无能为力,因为我与他久无往来,昔日

的那点交情早已淡漠,况且他如今贵为参战督办,连大总统也不在他眼里,

更何况我这老朽呢?

蔡元培 我只请求你向段督军说明学生游行请愿乃是爱国之举,切切不可因为学生

的一时冲动,而加罪于他们。如今只有尽早放人,才能平息事端,恢复局

势的平静。如今只有您能与他说上话,您不去说,谁能说?

孙宝琦 (犹豫地)可我……

蔡元培 孙老,您曾说过:凡有血气者,无不痛心今日国势之衰微,无不愤慨眼下

列强之欺凌。正是我听了您这有血气的话,我才在这里不惜枯坐数小时,

求见您一面,我蔡元培几十年来,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求过任何人。孙

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呀!当年是您帮助我留学德国的,记得临行时,

您曾对我说莫忘报效神州。如今神州大地,危难四起,正是我报效之时,

您老就不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孙宝琦 (沉吟片刻)好,我尽量说服段祺瑞,至于他能否接受,我就不得而知了。

蔡元培 只要您能去说,也就尽到您前辈的责任了。此是一,您还有二呢?

孙宝琦 二是我刚才之所以不欲见你,是怕给你带来更坏的消息。

蔡元培 既然您已经见我,就请说吧,有什么更坏的消息?

孙宝琦 我听说,今日游行过后,内阁召开紧急会议,已经议定严厉惩办闹事学生、

继续抓捕漏网分子,同时解散北京大学,罢免你这北大校长。警备司令段

芝贵说,宁愿十年不要北京大学这所学校,也不可一日容忍这样的校长和

学生!有人甚至还主张……

蔡元培 主张什么?

孙宝琦 主张……

蔡元培 孙老,您请说。

孙宝琦 主张……主张出300万金将你刺杀!

蔡元培 没想到我蔡某的头颅竟如此值钱,有300万金之贵!

孙宝琦 他们真的要刺杀你。所以在这样的恐怖的气氛之下,我如何说服得了段祺

瑞?我出来见你又有何益?孑民呀孑民,你我都还是一介书生呀,怎么与

这般杀人不见血的武夫、吃人不吐骨头的屠夫较量?我劝你还是马上离开

北京,尽快离开这危险之地,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吧。

蔡元培 不,不把学生救出来,我就绝不离开北京。

孙宝琦 可是如今所有学界的事,都归罪北大学生;所有北大学生的事,都归罪你

校长一人。如果你不离开北大,离开北京,他们必然加害于你。

蔡元培 如果危及我一人,而能保全学生和北大,我也在所不惜!

[收光。

6.北大礼堂。

主席台上有横幅,上书“欢迎被捕同学胜利归来”。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傅斯年在主席台上主持欢迎会。

傅斯年 各位师长、各位同学,现在我们在这里开一个欢迎会,欢迎因为参加五月

四日游行示威活动而被捕的二十名同学,欢迎他们的胜利归来。这次他们

因爱国而入狱,因良心而入狱,因而获得了北京和全国的声援,五日和六

日两天,全国各地各学校各团体的抗议信和声援信象雪片一样飞往北京。

罢课,游行,发表演说,抵制日货,要求惩治卖国贼,释放被捕学生。北

京政府在全国空前的压力下,不得不答应保释被捕的同学。但我要特别指

出,在这次营救中,我们敬爱的蔡校长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组织校长援救

团,通电全国,通电各省的教育会,并且亲自率领各校校长奔走于警察厅、

国务院、总统府,受尽了冷遇和屈辱。蔡校长甚至提出以他一人抵罪来换

取被捕学生的自由。此言此行,真是仁者用心,感天动地。蔡校长的人格

力量和道德榜样,终于战胜了军阀的罗网。现在请蔡校长给大家讲话!

[蔡元培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走上主席台。

蔡元培 同学们……(掌声仍不停息)同学们……

[有人扔一纸团上来。

[傅斯年拾起,看纸团。

傅斯年 蔡校长,对不起,请等一等。二十位获释同学有个要求,要先给您深深地

鞠一躬!

蔡元培 不必了吧?

[台下爆发雷鸣般的掌声。

傅斯年 好,易克嶷同学请上!

[易克嶷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杨振声同学!

[杨振声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熊天祉同学!

[熊天祉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梁彬文同学!

[梁彬文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李良骥同学!

[李良骥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牟振飞同学!

[牟振飞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梁颖文同学!

[梁颖文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曹水同学!

[曹水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陈树声同学!

[陈树声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郝祖宁同学!

[郝祖宁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萧济时同学!

[萧济时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邱彬同学!

[邱彬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江绍原同学!

[江绍原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孙德中同学!

[孙德中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何作霖同学!

[何作霖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鲁其昌同学!

[鲁其昌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潘淑同学!

[潘淑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易敬泉同学!

[易敬泉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林君损同学!

[林君损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然后下。

傅斯年 许德珩同学!

[许德珩上,给蔡元培鞠躬,握手。

许德珩 (大哭)蔡校长,我代表北大被捕的二十名同学和外校被捕的十二名同学

感谢您,感谢您!您这样的师长,我们终生难忘!

蔡元培 (也禁不住泪下)不要哭,回来了,是件大喜事,应该高兴,应该高兴。

[许德珩又鞠了一躬,然后下。

蔡元培 同学们,在我的大半生中,还从来没有一次单独接受这么多的敬礼,虽然

我受之有愧,但却之不恭,也只好愧受了。这实在令我感动。当老师,作

校长,办教育,能有今日之礼遇,余生何求?

可我万万没想到办教育是如此之难、之苦、之艰、之险呀。

北京大学,向来受旧思想的束缚,是很不自由的。我来当校长,不过

是想提倡一点新的思想,介绍一点新的学理,启用一些新的教授,建立一

些新的制度。如果用我想达到的最高目标来衡量,我现在所做的还远远不

够;如果用世界最新的思想来比较,我眼下所实行的还只是半新的。可是

一些新派朋友,很是满足,沾沾自喜,以为改革已经成功。而一些旧派人

士,看了我这只是半新的改革,则视我为洪水猛兽。但我自认为,我是冲

决旧世界的洪水,不是残害新生命的猛兽。至于一些等而下之者,他们更

无思想自由气度和兼容并包的胸襟,往往鬼鬼祟祟,软硬兼施,并且还借

助军阀和强权的力量来反对我、压迫我。于是教育部来干涉,国务院来干

涉,参议院来干涉,英国公使来干涉,甚至还动员一些无赖之徒到我家门

口来捣乱。世界上哪有这样不自由的大学,哪有这样受压迫的校长呢?

同学们的五月四日之举,纯出于爱国之热情。我也是国民,哪有不支持之理?可政府却恼羞成怒,他们不但要解散北大、要取缔成立不久的学生联合会、要整顿各种学生自办的刊物,还要焚烧校园以及暗杀我蔡某。他们先逼走陈独秀,如今又想拿我开刀,逼人太甚呀!

其实,早就有人对我提出警告,要我立即离开北京。我之所以未走,一是君子坦荡荡,何惧之有?二是同学尚在狱中,我岂能弃而不顾,独自逃亡?如今同学们终于安然归来,但他们灭我之心仍在。如我不去,又恐他们迁怒北大,起诉同学,追究火烧赵家楼和殴打章宗祥的刑事责任,将诸君再次投入狱中。我爱同学,不忍离去;也正因为我爱同学,又不得不离去。何去何从,我蔡某忧心如焚,尚无良策。

我刚来北大之时,就有人劝我不要来,说北大是火坑。可我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今来北大已一年有余,深感:寒冰火焰更番过,地狱原来在我身。我被这地狱的狱火已烧得皮焦肉烂,烧得实在力不从心了。吾倦矣!

今天同学方才释放归来,想必也是疲倦了,需要休息了。况且今天是国耻纪念日,本该休息。可是我在保释同学时,曾向教育部和警察厅保证,今日一定复课。我之所以如此保证,实有难言的苦衷,希望同学诸君谅解。所以,我恳请同学们马上回到课堂里去,马上上课。我一生衷情于教育,一生的梦想便是教育救国,所以我最爱听学校的钟声,特别爱听北大的钟声。请敲响钟声,我爱钟声!

[钟声大作,悠扬回荡,充塞天地,连绵不断……

字幕:

蔡元培,号孑民。浙江绍兴人。生于1868年。历任中华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国立北京大学校长、中央研究院院长。他是中国近代最伟大的教育家。被誉为古今完人,现代孔子。1940年卒于香港,葬于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享年74岁。

———剧 终

2001、6、18初稿于上海善作剧楼

2001、7、23定稿于深圳新都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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