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现象就是对始于1980年代资本主导的全球化后果的反应。
从英国公投脱欧成功到美国特朗普当选总统,世界只有一个词可以来形容,那就是“惊讶”。实际上,“惊讶”还会继续,因为诸如此类的现象已经成为世界政治新常态了。人们可以把这种现象称之为“特朗普现象”。
英国脱欧已经震荡了欧洲,脱欧“精神”也已经延伸到了欧洲的其他国家。而特朗普当选总统更是加速了这种“精神”蔓延到整个世界。法国右派国民阵线大受鼓舞,而其政治势力急剧扩展,现在人们开始担心法国下一次选举是否会重复“特朗普现象”。
民粹主义政治
德国右派政党崛起,对传统自由政治的捍卫者默克尔构成了巨大的压力,默克尔已经在一些方面(尤其是移民政策)做出重大调整。意大利就宪政改革进行公投,选民已经说不,说不定会演变成类似英国那样的脱欧运动。而这个现象也已经延伸到亚洲的印度。
实际上,今天的世界,各国都在盛行各种形式的民粹主义。问题已经不再是有没有民粹主义,而是政治人物会不会诉诸于民粹主义,政府有没有能力控制民粹主义。所有这一切都预示着世界各国再一次进入一个政治动荡时期。
尽管民粹主义为政治人物所操纵,但民粹主义则是客观存在的。人们可以谴责政治人物,但只要民粹主义具有深厚的社会基础,自私的政治人物总是会去动员的。如果要解决问题,人们需要理解民粹主义是如何产生的。
历史地看,近代以来的民粹主义政治是对资本主义发展的阶段性反应,尤其在西方。在西方,近代以来一直就是资本主导政治的,而政治则是对资本逻辑的反应。政治引入不确定因素,但也创造了变化和改革的可能性。没有政治,资本主义会根据自己的逻辑发展下去,直至自我灭亡(诚如马克思所预言的那样)。
今天的民粹主义类似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政治情形。近代崛起的资本主义在创造了巨大的财富的同时,也给人类社会带来了毁灭性的影响,收入差异、社会分化、共同体解体、狄更斯的劳工阶层、雨果的悲惨世界等等。社会主义运动就是对原始资本主义的反应。通过社会主义运动,资本主义得以转型,即从毫无人性的原始资本主义转型到比较人性的福利资本主义。在一些国家,主要是欧洲,社会主义运动是对资本主义的改善或者改进。
不过,在另一些国家主要是不发达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则走向了极端,即用暴力或者政治力量消灭了资本主义,例如苏联和东欧等共产主义国家。当然,这些国家最终演变成官僚的、贫穷的社会主义,也没有能够持续下去,而在1990年代初全部解体。
资本主义和1960年代的反建制运动也是紧密关联的。福利资本主义的发展导致了西方主要国家官僚机构的大扩张,社会自由深受其害,引起了社会的反弹,导致了规模不小的反建制运动。不过,60年代反建制派主要是知识界的教授和学生,没有扩展到社会的其他阶层,因此也没有形成大气候。
尽管从1970年代开始,西方各国实现了“一人一票”的大众民主,民权大扩张,但就其实质来说,当代西方政治继续受资本的主导。简单地说,特朗普现象就是对始于1980年代资本主导的全球化后果的反应。这一波新的全球化可以说是资本主义的一场革命。这场革命本身是对二战之后西方政治的反应。二战之后,西方福利社会急速发展,而官僚体制也以同样的速度扩张,国家规制经济的能力越来越强。
对资本来说,如此规制化的国家有效地制约了资本本身的发展。于是便有了资本的革命。资本基本上诉诸国内和国际两个轨道。在内部发生了新自由主义经济学主导的改革,以美国里根革命和英国撒切尔革命为代表,主要是进行大规模的私有化和去规制化,就是大大减少政府对经济的管制。
在国际层面,资本发起和引导了新一波全球化。对资本来说,这一波全球化异常成功,在不费多少劲的情况下,全球化达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全球化的成功是多个因素结合的结果,包括来自西方资本本身的趋利动力、中国的改革开放、苏联集团的瓦解等。
但是,全球化对各国的社会也带来巨大的社会经济问题。全球化尽管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巨量财富,但财富在社会各群体中的分配高度不公平。财富的绝大多数流向了绝少数人,大多群体只是得到很少的份额,更有社会群体成为受害者。就美国来说,其中产阶层从2008年危机之前的70%多减少到不到50%。同时,尽管资本制造了2008年的全球性经济危机,但仍然能够有效地把危机转嫁给社会整体,而自己继续我行我道。
西方社会对资本的愤怒早已经表达出来。2008年的危机导致了占领华尔街运动。之后,西方各地一直在爆发反全球化运动。很多选举也表明这种愤怒,例如希腊的公投、英国的脱欧公投等等。而特朗普的崛起使得这场运动延伸到了资本主义的大本营美国。
特朗普多次强调,他所进行的不仅仅是一场选举,更是一场社会运动。政治对他来说只是要为这场社会运动创造一种可能性,因为唯有政治才能创造变革的可能性,对美国这样的既得利益高度制度化的社会来说尤其如此。而政治就其本质来说就是马基雅维利主义。在整个竞选过程中,无论是希拉里还是特朗普都尽其所能诉诸于马基雅维利主义,即各种肮脏的手段。
特朗普的“社会运动”
特朗普所使用的手段包括:把美国社会所存在的问题归咎于少数族群、移民、自由贸易,进而把这些问题归咎于现存体制。他成功地把选举塑造成反体制社会运动。现存体制不倒,美国就没有希望,这是特朗普向选民传达的主要信息。而其对手希拉里则被塑造成现存体制的代表和维护者。
那么,人们所需要提问的是:什么是特朗普所说的“社会运动”的目标和内容呢?人们首先可以肯定特朗普不是要消灭资本主义,而是要拯救资本主义的。问题是他如何拯救资本主义?这一点,他和奥巴马分离开来,更和桑德斯(Bernie Sanders)区分开来。奥巴马和桑德斯都是有传统欧洲社会主义倾向性的,尤其是桑德斯。
奥巴马上台之后开始搞医疗等改革,有利于穷人,尤其是少数族群。而桑德斯认为奥巴马的社会主义搞得不彻底,他要搞更为彻底的社会主义。因此,在特朗普当选之后,桑德斯就表示对特朗普持开放态度,甚至表示在有些问题上,和特朗普具有一致性。不过,这里桑德斯可能只是给特朗普寄予了一种希望,希望特朗普能够搞社会主义。
那么,特朗普会搞桑德斯所认为的社会主义吗?欧洲社会主义搞福利社会,有利于穷人,有利于少数弱势群体。在美国,这些群体主要是底层白人劳工阶层、墨西哥人、拉丁裔、黑人等群体。少数族群是特朗普选举过程中的仇视对象,很难想象,特朗普会推进这种形式的社会主义;相反,他把这种类型的社会主义视为美国社会问题的根源,是需要被革除的。
要理解特朗普所说的“社会运动”,就要理解美国社会这些年来所经历的巨大变化。特朗普之所以能够当选是因为其敏锐地抓住了这种社会变化,那就是因为人口组成变化而产生的美国国民认同问题。
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在1993年出版了《文明的冲突》一文,讨论了文化(宗教)认同对国际关系的影响。《文明的冲突》在全球范围内的影响远远超过在美国国内的影响。在美国盛行文化多元主义的当时,很多人把这个观点视为“政治上不正确”。2004年,亨廷顿再出版《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Who Are We?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一书,把焦点直接置于美国国内的文化变迁。
在书中,亨廷顿直言,美国的国家认同已经受大规模的拉丁裔移民的威胁,并警告说,美国有可能分化成为“两个民族(peoples),两种文化和两种语言”。而12年之后的这次选举是不是印证了亨廷顿的预言?
共和党历来被视为保守派,是美国传统价值观的捍卫者。不过,共和党内部也有原教旨主义者和进步共和党之分。进步共和党也接受“政治上正确”的原则。在这个原则之下,美国实际存在的很多社会问题尤其是少数族群问题被忽视。然而,这些问题在美国人的内心一直是存在的,只不过不好公开讨论,更难以提到政策议程上来。
现在,特朗普“借用”了共和党这个名,诉诸于马基雅维利方式,置“政治上正确”于不顾,赤裸裸地把这些问题提了出来,并且借此促成了这场他所说的“社会运动”。特朗普严重“冒犯了”少数族群,其冒犯的方式也难以让白人既得利益所接受,反而被鄙视。但同时,特朗普有效地激发和鼓动了白人的种族情绪。
特朗普向白人传达的信息是:我们是少数族群的受害者。在很大程度上说,这次选举是美国白人的公投。各方面的统计数据都表明白人与非白人的差异。白人男性,无论是低教育水平还是高教育水平,无论男女,大多数都投票给了特朗普;而少数族群则投票给了希拉里。
如果特朗普仅仅是一个政客,只是想用马基雅维利主义的方法赢得选举,那还好。但如果特朗普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并且具有能力来实现其理想,更把手段本身变成了目标,那么人们就要非常担忧了。这里人们不得不想起二战前的德国和意大利的情形。无论是德国的纳粹主义还是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都诉诸于民粹主义而掌握政权,再利用政权改变了资本主义的政治和经济结构。而德国民粹主义的核心就是反少数族群,即犹太人,导致了人类的大灾难。
美国历来被视为西方民主的典范,美国的政治生活也是最制度化的,作为总统的特朗普也会面临诸多的制约。不过,没有任何理由对特朗普主义掉以轻心。特朗普所使用的手段在选举过程中充分展现,而共和党现在又控制了参、众两院,在这样的情况下,美国政治在特朗普时代会如何发展,不仅会牵动着美国社会,也必然对国际社会产生直接的影响。人们当拭目以待。
来源:IPP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