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衣:熟悉的陌生人——追忆江绪林老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763 次 更新时间:2016-02-28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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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衣  



        六天前的晚上,江绪林老师弃世,我从微博上得到消息,心里一凉,悲伤、却不并惊讶。我与江老师从未蒙面,只在网上有过一点交集,他或许不记得我了,我却好像习惯了他的絮絮叨叨。有很长的时间,每晚都看他的文字,他是孤独、封闭、忧郁的,又是高傲、严苛的,两者持续的冲突下,或早或晚,终有如今这一步。

江老师是一位豆瓣红人,虽比不上明星,但在从事学术研究及其周边工作、又热衷于豆瓣的一群人中,他当之无愧是个网红。关注他的豆瓣主页,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一三年或是一四年?印象中他是一位很接地气的老师,喜欢晒各种生活琐事:晴冷冬日,食堂里,独自吃着的一碗面;买得灵巧实惠的小拖把;一黑一白的两幅无框眼镜。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照片大多是独照,仅有的几次合照,也是他主持读书会时带领同学们读《正义论》的场景。

他也是一位亲切的老师,喜欢讲些有意思的话。那个时候电视剧《花千骨》正在热播,他似乎还吐槽过女主角的什么。又有一次,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他写,啊,暑假快结束了,得了开学焦虑症。语气和心境都宛如学生。我在评论下发了个痛苦的表情,江老师专门追过来问怎么了,我只好老老实实告诉他,因为我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写。可惜的是,这些豆瓣广播似乎都被删了,我后来去找并没有找到。江老师阅读大量艰深的专业书,在交流时,却不以高逼格示人,这大约是他少于谈论公共问题,却在豆瓣上拥有一定人气的原因。

去年夏天,爱思想网策划系列学者访谈,由各编辑自行牵头。我考虑几天,决心采访江绪林老师。之所以选择他,大概有这么几个考虑:

首先,江老师是一位真正的学者。如今的大环境是,有着学者身份、享受学者待遇的人很多,热爱学术、献身学术的人却很少。至少在人文学科内,长江学者珠江学者的名头亦不能保证这位学者是位真正的学者。江老师的深思与刻苦,有目共睹。一位思考着的、勤勉的学者,又很年轻,这几乎是说,这位学者有着极大的学术潜力,甚至在数十年后,有望成为学术中坚。

其次,江老师也是个很有特色的人。他是一位基督徒,十年前又曾反出基督,现在还时时质疑自己的忠诚;他的求学路径历经内地—香港—内地,在独特的政治环境中,研修政治哲学十数年;他是一位大学教师,又是忧郁的;他还喜欢谈论时下的流行文化,无论是新出的电视剧,还是正热门的电子产品;他的政治立场是自由主义的,看平时的阅读,又对黑格尔一路的哲学颇有兴趣。我还注意到,在华东师大的官方网站上,他“学术成果”的简介也很有特色:

仅数篇文章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开放时代》等刊物。曾翻译过诸如哈贝马斯《不必要的妥协---评罗尔斯的<政治自由主义>》等几篇文字。获上海市社会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二等奖(论文类)一项。

“仅数篇文章”、“等几篇文字”、“一项”,都在故意强调数量的少,言辞中还有一种敝帚自珍的意味。以上的种种,反映出江老师的独特,作为采访来说,都很有意思、待展开。

再次,江老师很少在公共媒体里发声,除去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开放时代》等学术杂志的几篇论文,仅有的就是共识网的几篇评论,如《生命的厚度》、《爱与正义》等。可以推测的是,他的这些文章多半也是发在豆瓣读书,后来机缘巧合流于媒体的。如他为李猛老师《自然社会》一书所写的书评,后来被媒体炒作,名字甚至被改为《李猛神话的破灭》。也即是说,作为一个学者,江老师从未主动亲近过媒体,也未被媒体发现过。这样的学者,虽然名气不够大,却更容易有新的东西出现。

最后,这是我的第一次独立采访,需要一些勇气。在豆瓣上关注江老师很久了,他亲切和善,我以为他会很容易接受采访。后来证明,这是个误解。

以上四点,让我选定江老师作为采访对象。因为是第一次,我显得特别小心翼翼,搜集资料、阅读文章、列采访提纲、交学人小组审阅,经过大约半个月的准备,心里差不多有了底,才敢向他询问。我知道,江老师每晚必上豆瓣,于是挑了晚上给他发豆邮。等待回信是紧张的,我几乎每隔十分钟刷一次豆瓣,心情真和考驾照科目三的时候差不多,三千米还剩下一百米,却害怕严肃脸的教官出最后一道难题。

终于,江老师回信了,我看了心里已经凉了一截,他写到:

“谢谢;知道爱思想,很好的学术网站,有时会看看。怎么可能接受采访呢,我现在毫无思想,见笑了。但愿有一天我能谈谈。祝好!江绪林”。

多么懊丧啊!那是八月的夜晚,我放暑假在乡下,窗外的青蛙和虫子彻夜唧唧咕咕悉悉萃萃的,此刻好像都没了声音。我非常不解,江老师怎么能如此不近人情呢?

那天晚上,我反复在想这个问题。回信里,江老师说自己毫无思想,还说见笑了。我很是奇怪,如果说,说自己毫无思想是他太谦虚了,那说见笑了又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才慢慢想通,他大概是一个认真得几乎苛刻的人。在豆瓣上说私事,他配的图都是精心拍摄的,还必用滤镜,遗照与遗书也不例外;他的三百多篇书评,几乎都用XX小摘要、按语这样的格式。在公共问题上,他说自己的思想未成熟,所以很少发声,文章写得少,也不愿接受媒体的采访。

这之后,我对江老师关注得更多了,还经常去看他的微博,他一如既往地活跃,我却多了几分心思。除非工作需要,在社交网络上热衷于分享私人生活的,大多是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形而下的满足。江老师好像真的是这样,我从没有在他广播里看到过家人、好朋友之类的,多数是风景、陌生人、独自。他曾不止一次地说“一如既往的孤独,深深的孤独”,也说“好想女孩子啊”,可又说“如今听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话就不寒而栗…但确实想女孩子,哪怕仅限于冬季的寒冷。”我虽然很少去评论,也为他的状态感到担忧。有次看到他关注北大的文学博士浮生,还偷偷地笑了,因为浮生姐姐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有一次和几位师兄聊天,他们说,国内研究政治哲学的青年学者,还是二周比较厉害,江绪林也不错,可文章写得太少了。我谈到他婉拒采访的事情,他们称,还是挺可惜的,江的状态似乎不太好,文字里也很多文艺青年式的忧郁。如果往上的意志不够坚定,往下又没有家庭爱人等俗世牵绊,日子大概不会好过。

读过研究生的,大概都有过这种体验:感觉每天都很多事,却又在无所事事;似乎每天都很用功,又什么都没做成。一个竹席编织者,白天编竹席,夜晚看着未完的或已完的竹席,心里还会有成就感,觉得今天没有白过。有志向的学术研究者,却难以得到竹席编织者的成就感,好像永远在浪费生命、在虚度时间,在意义与虚无之间挣扎。江老师的离世,也许与这种感觉不无关系。“试图超越而终究没能超越,渴望更高物而终究没走向更高物”,是爱思想的一位同侪评论江老师的话,我想也适用于许多在抑郁边缘的硕博生。

为了摆脱这种痛苦,更多的人向下而生,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转而从事竹席编织者的工作,获取平庸的成就感;少数的人以极大的毅力,享受了这种痛苦,试图超越而超越了,走向了更高物;也有的人如江老师,将生命中止在这之中,不上也不下,把豆瓣读书里《海德格尔文集》永远留在了“在读”这一栏。

成年人的选择,我们很难去评价。分手的时候,有人去死,有人去活,谁的去路好,只有神知道。


2016年2月25日

于成都狮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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