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要当北大校长的消息的?
丁:1983年10月。在这之前不久,我在哈佛数学系收到我爱人的信。她说现在北大正在酝酿校领导班子。教育部、人事部、中组部在北大搞了一次由副教授、副处长以上的人参加的民意测验,事先没有提任何候选人,让大家任意填写校长、副校长人选,不记名。然后,教育部有专人把票收走。我爱人也参加了投票。不久,有人告诉我,北大有位领导要到哈佛来访问。北大并未告诉我有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谁来。有一天,我跑到哈佛大学的办公室去问这件事,想了解来的人的访问日程。办公室秘书说:“你来的太好了。”因为北大的客人来的时候是礼拜天,没人办公,他正愁没人帮助接待。于是,他让我到机场去接一下,并事先把教职员会所(facultyclub)的一把钥匙给了我,让我直接把客人送去。
到机场我才知道来的人是北大代理党委书记项子明。他在“文革”前任北京市委秘书长,是彭真很得力的干将。他来的那天,哈佛大学专门挂了中国的旗子,以示重视。到教职员会所后,他就告诉我,要我回去当校长。他跟我聊到很晚,差不多聊了3个小时;说我当校长,他当党委书记,两个人合作;并谈了很多想法。他显然雄心勃勃,想在北大干一番事业。他的年龄比我大一点,身体很好,表现得非常积极,当时就要我跟他一块回去。我说不行,因为我还有一个月的进修时间,并安排了到西部访问的计划,也已经买好去西部和回国的机票。听我这样说,他没有勉强。当时他完全没想到回国后并没有让他当北大的党委书记。
访:项子明为什么没有当成北大党委书记?
丁:据说是得罪了彭真。在中央政治局会议研究时,彭真说项子明不能用。“文革”前,彭真搞了个写作班子,地点在畅春园。“文革”中,项子明顶不住压力,揭发说这个写作班子是反毛泽东的。这对彭真很不利。项子明就成为彭真眼中的叛徒。对我个人来说,项子明没有当党委书记是件好事。因为他党龄老,主意多,如果他担任这个职务我有很多事不好办。
访:在您之前,北大校长都是被任命的,并不是民主选举的。您当校长这次是北大第一次民主选举校长。这次民主选举,把您——一位屡遭政治运动冲击的学者,推上了世界著名学府——北大的校长职位。您在美国时,是否听到一些人对您要当校长这件事的反应?您知道自己回去要当校长这个消息后,对做校长有哪些方面的考虑?
丁:1983年12月我到伯克利后见到的华裔数学家,比如项武义、伍鸿熙等,知道我回去要当校长,都很高兴,认为这是中国改革的标志,并跟我说中国能启用一个毫无背景的人当北大校长,表明中国以后有希望。
当时我对回去怎么当这个校长考虑得比较少,但意识到这个校长不好当,会得罪很多人。我跟当时在美国的北大的一些教员说:“我回去要准备上下左右前后都要战斗。”我虽然不能预料回去当校长的具体困难,但知道中国的改革的难度很大。事后我感到我对困难的估计还远远不够。
访:您是什么时候被正式任命为北大校长的?
丁:1984年3月。我从美国回来后,情绪比较乐观,认为前途非常美好。但一直待到春节后,组织上也没找我谈话。我搞不清楚是什么道理。事后才知道,彭真不同意项子明当北大党委书记,要重新找书记。一直到3月份,北大才开了个范围很小的会。会上,何东昌代表教育部宣布我当校长,王学珍当书记。项子明当了顾问。我的前任校长是张龙翔。
访:在何东昌宣布您当北大校长的会上,说明校长的产生经过了吗?您在会上表态说:“不要希望我有三把火,中国的事情不是三把火解决得了的。”是这样的吗?
丁:何东昌没有说明校长的产生经过。我确实是这样表态的。记得我的发言很简短。大意是说:我对学校的工作没有经验,希望大家给我3个月学习的时间。在这3个月里,原来怎么搞的,还怎么搞。我还说,一般的说法,叫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大概没有三把火,一个理由是,我在北大工作了这么多年,火气早没有了。同时,我也认为中国的事情比较复杂,不是靠三把火能解决的。我只希望能够做到下一任校长接任的时候,比我现在接任的时候条件要好一点。这就是我的目标。
访:当校长后,您提出过办校原则吗?
丁:1986年暑假王学珍住院,有一段时间学校党委常委会是我主持。有两次常委会专门讨论办校原则,我记得提了六条或七条原则。其中一条是从严治校。因为北大一贯工作效率比较低,也比较松散。二是发扬民主。当时提出对不同的事情应该采取不同的民主形式。如对学术问题不能全校讨论,由学术委员会讨论决定。对生活问题,要在教代会上讨论,要发动全校的教职工参与。三是要坚持“双百”方针。我同意蔡元培“兼容并包”的思想,认为学术问题不能有任何框框。考虑到当时有一种议论,反对蔡元培的兼容并包,我就提出坚持“双百”方针。四是干部不能越权管事。我自己也是一样。如有人向我抱怨他的住房条件太坏。对这样的事情,我很少当场表态,总要跟管住房的干部商量,征求他的意见。再如学校的招生工作,不归我管,我绝对不给负责招生的干部写条子。我不能越权,越权的后果就是人家就不管事了。
管理科学中心和北大方正
访: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是目前国内最有名的商学院之一。据厉以宁说,光华管理学院的历史要从1985年北大成立经济管理系和管理科学中心算起,而管理科学中心的成立跟您密不可分。而且,这个中心的办学方针,是您和厉以宁、陈良焜、王恩涌在您家的小会客厅内决定的。是这样的吗?
丁:对。当时我提出成立管理科学中心,是为了帮助厉以宁,让他躲开经济系,有自己的发展空间。1957年划右派时,厉以宁属于右派边缘人物,1958年跟我一起下放到门头沟劳动锻炼,“文革”开始后又跟我一起关在黑帮大院。“文革”后,他在经济系受排挤,有些人认为他是搞邪门歪道,不是马克思主义学者。厉以宁想入党,在系里的党支部就是通不过。我当校长后,别的领导跟我说:对厉以宁要控制使用。他会画画,如果办展览,可以用他。但当时赵紫阳很重视厉以宁,长时间让他住在中南海。中央认为他可以入党,胡启立曾打电话过来问:“厉以宁为什么不能入党?”
访:中央过问后,厉以宁入党了吗?管理科学中心属于什么性质的机构?
丁:入了。中央一过问,情况就变了。管理科学中心是学校领导的跨学科的学术性机构,跟系的地位类似。当时我有一个看法,成立系需要有比较成熟的条件,如教学计划要很清楚;但中心不需要,能搞研究就可以。这个中心的研究范围比较宽泛,包括管理、经济等各个领域。中心的人员来源也很广,各种人才都要。它成立不久就有了十几个人,中心的主任由我当;副主任有两个,一个是厉以宁,另一个是陈良焜(陈良焜原为北大数学系教授,研究经济计量学。管理科学中心副主任还有王恩涌,是北大地理学教授)。
除管理科学中心外,我当校长期间还成立了四个中心,其中包括人口中心、环境科学中心。现在北大环境科学中心,非常热门(北大环境科学中心成立于1989年5月4日)。在我之前,张龙翔校长曾提出成立几个中心的设想。因而,在北大成立中心不是我首先提出的。我当校长后成立这些中心的大目标,是想突破北大的框框,改变系里原来的传统。
访:北大方正是您当校长后成立的一个公司,现已成为我国计算机行业中的一个知名品牌。请您回忆一下这个公司成立的经过。
丁:成立北大方正是我1986年做的一件事。之前,北大跟山东潍坊的华光公司合作,利用王选发明的汉字排版系统,生产汉字排版印刷机已有多年,1986年已经做到华光四型机。有一次我问起卖出这么一台机器,北大能得到多少钱?他们说卖出一台机器,华光公司给北大一万元钱。我记得当时一台机器至少卖十万以上,或者更多。我觉得这对北大不公平,因为潍坊的公司也不会生产机器,只是从日本买来机器,安装上王选的汉字排版系统。我就提出:“为什么我们不自己搞?”王选的重要发明是信息压缩技术,这项技术就是把包括大量字型字号的信息进行压缩,而只有把各种字型字号的汉字储存下来,才能印报纸。
当时要把王选发明的这个系统固化,做到芯片上,国内还做不到,要到英国去做。我们和英国的公司联系,他们答应为我们做,还负责保密。这样,学校就出钱派王选到英国去,把他的系统固化,拿回来。很快北大自己办了一个公司,开始不叫方正,叫北大新技术开发公司。我考虑王选不会做生意,就跟有关同志商量,把王选的工作跟公司的工作分开,给王选成立一个研究所,负责研究开发;公司负责生产销售。
我在学校里挑选了两个人筹建公司。一个是无线电系的技术员,叫楼滨龙;另一个是数学系的总支副书记,叫黄禄平,是学计算数学的。记得我专门和楼滨龙谈过一次话,因为当时要动员教师出来开公司难度相当大。我有一点很明确,就是出来开公司的人一定要跟学校脱钩。你挣多少钱学校不管,但你不能再保留国家公职人员身份。公司的水电费也要跟学校明算账。我跟他们讲:“你们要学游泳,就要跳到水里去。”我印象中公司开始时没有招工人,干活的都是大学生和研究生,整个技术水平比较高。
访:公司成立后,北大和潍坊华光公司中断合作关系了吗?
丁:我们把潍坊华光公司抛开了。但由于华光这个品牌由我们跟这家公司共同拥有,我们不能再用华光这个名字,于是就有了方正这个品牌。它是怎么想出来的,我不知道。一开始,方正没有办公地点,就在北大附近零散地找了些小房子。我去看过,里边也没有什么机器,只是看到很多人在忙着写字,因为很多字体要靠人写出来。记得当时市场相当大,从中央级报纸到省级报纸,甚至地市级和县级报纸都要上激光排版系统;楼滨龙到处去推销。
访:北大方正崛起后,跟北大脱钩了吗?
丁:我说要它跟北大脱钩,但实际并没有。当时我就感到,像方正这种公司,所有制不清楚;但另一方面,北大也没有向方正注入资金。方正启动的时候,向北京市的一家公司借了几十万元作本钱。方正的产权归谁所有,始终是一个问题,这一点我当时就看到了。
没有闹大的学生事件
访:您当校长的时候,北大不太平静,经常有学生闹事,向学校提出各种要求。对几点熄灯都要闹一闹,我们对此只略有耳闻,实际并不了解具体情况,您能详细讲讲吗?
丁:可以。1984年发生了熄灯事件。这是我当校长后,北大的第一次学生运动。过去北大学生宿舍晚上不熄灯,有很多学生到十一二点还不睡觉,在听收音机或洗衣服等,影响别的学生休息。在一次校长办公会上,我们议了这件事。有人提出部分学生晚上不睡觉,搞得大家不得安宁,应该11点熄灯。我知道这件事很敏感,北大学生自由惯了,突然让他们改变作息时间,恐怕会引起不满。为慎重起见,我叫沙健孙开了两个座谈会,听听学生的意见。有一天,沙健孙告诉我,座谈会开了,多数学生支持熄灯。他认为可以实行。所以我们就决定晚上11点熄灯。
实行熄灯这天晚上,数学系的干部打电话到我家,说学生闹起来了,一会儿就要到我家里来。我想在中关园的家里给围住就不好办了,赶紧骑自行车到办公室。因为怕半路上碰到学生,我绕道中关村,从西门进了学校。我住中关园的四十二楼,学生没搞清楚我住哪座楼,他们包围了四十三楼。看到这种情况,桂琳琳就在我家阳台上喊:“丁石孙不在四十三楼,在这里。”她还跟学生们讲,她不怕他们闹,“文革”时比这厉害得多。丁干这时年龄还小,看到这么多人,觉得很好玩。
学生发现我不在家里,就没劲了。这一天晚上,我睡得很晚。第二天开了个教职员会,我讲了话。会没开完,何东昌到北大来了,坐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开完会,把学生闹事的情况给他讲了,他听后才放心:熄灯事件没闹大,也不是政治事件。我让沙健孙给学生做了些工作,事情就解决了。
访:您做过班主任、年级主任、系主任,应该对做学生工作有些经验。当校长后,您还亲自去做学生的思想工作吗?
丁:1984年,我应校党委组织部的要求,给学生讲过一次党课,有几百人听。当时学生的思想有点虚无主义,对共产党不相信。这次党课的一个主要目的是说服学生相信共产党。在党课上,我没有讲大话、空话,主要是结合亲身经历,讲解放前怎么相信了共产党,解放后怎么加入了共产党,以及改革开放后共产党又纠正了自己的错误。我当时主要是想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证明共产党是值得相信的。
访:这次党课成功吗?
丁:比较成功,至少没有引起学生反感。我讲的也是我的真实思想。当时我确实对改革开放的复杂性,对后来的曲折,对可能的困难没有充分的估计。我的讲话充满了信心。现在来看,我当时的讲法过于简单,过于乐观。记得讲完党课不久,我的一个在《人民中国》日文版当编辑的老同学车懋祺来找我,要给我写篇报道。我把讲课的录音带给了他,他把录音整理出来请人译成日文发表了。
访:您的坦诚,在处理学生事件时起了作用。之后又遇到过别样的学生事件吗?
丁:1985年9月,北大学生由于对我们国家的对日政策不满,闹得很厉害,贴了很多大字报。那时胡耀邦想跟日本搞好关系,准备邀请3000日本学生来中国访问,引起了学生的反感。再加上电视台在播《四世同堂》,激发了反日情绪。当时王学珍作为中央委员到中央参加全会,不在学校,只有我来面对学生。
我在大会上讲,希望同学们顾全大局。我说:我是经历了抗日战争的,从个人感情上,我对日本人的痛恨比你们要强得多。我的小妹妹亲眼看到,我的一个亲戚被日本人一枪打死。你们对外交政策不能感情用事。我的讲话虽然把学生的嘘声压下去了,但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学生还是闹,并扬言要在9月18日上街游行。
9月17日晚,我召开学生干部会,希望他们劝说学生不要上街,但学生的情绪还是非常激烈。有的学生贴出大字报,说第二天要在图书馆前集合,上街游行。当时北京市领导很紧张,因为学生一上街就变成北京市的事。副市长陈昊苏到北大来,拉我到学校的广播电台发表讲话。讲话的稿子是他给我准备好的。
9月18日早晨,我在办公楼听说学生已涌向南校门。当时南校门已经关了,学生被堵在校门内。究竟是谁下令关的,至今我不清楚。有些学生干部站在铁门上做工作,希望同学不要冲出去。经过几个小时的僵持,学生终于散了,但校园里并不平静,贴了很多大字报,把我骂得狗血喷头。有张大字报,把我的讲话跟吴德“四五”时在天安门的讲话比较,说我已经堕落成了吴德。最终这个运动没有闹大。
阻止学生出去时,学校准备在校内开个大会,让学生把他们的想法讲讲。当时没人敢主持这个会,怕学生情绪太激动,控制不了局面。这时我认识了校研究生会主席张来武,他说他主持。当时学生聚在南门准备冲出去,五四广场就在开这个会,把很多学生吸引过来了,减轻了南门的压力。
访:对学生要冲出校门、上街游行这件事,北京市领导很紧张。您也一样紧张吧!
丁:我对这件事不是很紧张。当时整个国内形势没那么严重,中央抓学生工作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李鹏,代表国务院;一个是胡启立,代表党中央。事后他们把我和王学珍找到中南海谈了一次话,主要是强调要把善后工作做好,把学生的思想和情绪稳定下来。当时中央比较重视北大学生闹事,政治局专门开会研究过,让我和王学珍列席了会议。这是我唯一一次参加这么高层次的会议。
访:在这次政治局会上,您和王学珍发言了吗?政治局领导对北大学生闹事是什么态度?
丁:在这个会上,轮不到我们发言。胡耀邦是总书记,主持了会议,李鹏和胡启立汇报了这次北大闹事的情况。当时我觉得胡耀邦对学生游行好像并不赞成采取强制措施。因为当李鹏和胡启立汇报学生因校门关闭没出去时,胡耀邦就问:“你们干吗关校门?”他是冲着我和王学珍问的。胡启立赶紧把话头接过去,说是为了避免出更大的事。我感觉胡耀邦比较开明。
访:据说,一年多后的1987年元旦,北大有几千学生包围过您的办公楼?
丁:提起这件事,要从1986年说起。这一年是知识界思想比较活跃的一年,背景是将要召开中央全会,要对过去的一些重大历史问题做出决定,知识分子希望这个决定能对过去“左”的东西做出结论。总的说来,会后发表的文件跟很多人的期望值有距离,特别是对毛泽东的评价。在这种背景下,出现了各种想法。1986年年底前,北京市出台了一个关于游行的条例,内容是允许游行,但必须向公安局申请。出台这么一个条例,本意是不希望游行,但又不能明说。当时北大学生想利用这个条例,申请合法游行。
1987年元旦这天,北大部分学生到城里游行。下午,有学生打电话到我家里,说有同学被公安局抓了,听得出来他们情绪非常激动。我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放不下心,吃过晚饭就去了校党委办公室。这天正好王学珍的女儿结婚,在家里请客。有人告诉我确实有些学生被抓,学生游行时,警察在路上泼了很多水,路面结了冰,很滑,有些学生摔倒,被警察抓了。
大概晚上8点钟,我在办公室听说学生要包围办公楼。这时王学珍不在,党委副书记郝斌在。时间不长,就有三四千学生把办公楼包围了。这时我想如果学生冲进来就更乱了,于是,我下到办公楼东门,让人从楼上放下一个话筒,我手持话筒跟学生对话。这时气氛非常紧张。郝斌立刻跟市委通了电话,说办公楼已被包围。
访:还记得您跟学生的对话内容吗?
丁:我要他们冷静。我说有人被抓了,我们去交涉;把我围起来没用,我只有腾出手来才能做事。我刚讲完,有学生大声喊:“不要听丁石孙的话。他用的是缓兵之计。”这时楼上有人下来跟我讲,市委准备放人。我一下子心里有了底,就大声说,谁说我骗人,站出来,我从来不骗人。听我这么一说,学生安静了。这时是晚上8点多钟。我让他们11点再来找我,听答复。这样,学生慢慢散去了。
访:在这之前,您肯定没有骗过学生。否则学生不会听您的话。
丁:对。学生散去后,我和郝斌跟北京市联系,了解清楚被抓的学生有几十个,分别关在四个分局。我们商量决定派人去接,但不敢让校园里的学生知道,怕他们跟去把事闹大。随后,我们打电话通知车队,把汽车开到校外,让学生干部到校外集合上车,分几路去接被抓的学生。记得负责接学生的有校办主任黄槐成。
据说,被抓的学生在公安局里还是很受优待的。警察请他们喝茶,吃点心,看电视。他们被接回来时,已经快12点了。11点时,有个别学生到办公楼来听答复。我说接人的车已派出去了,还没回来,但他们依旧等着。这次学生运动就这样平息了。
不久,我到京丰宾馆参加民盟代表会议的小组会。我对参会的人都不熟悉,很多人问我学潮的情况。我说,学生要去游行,绝对不是少数人煽动,而是学生关心国家大事。如果是少数人煽动的话,就说明我这个校长无能。我掌握学校的领导权,都煽动不起来,他们怎么能煽动起来呢?
这次学潮之后,胡耀邦下台了。那时我的情绪很坏。因为市委经常把我们找去开会,市委书记在一次会上还点了我和王学珍的名。他说,你们书记跟校长一定把学生带好,要负起责任。我听了这话很不高兴,但也不好顶他们。我只好说,我们只有在市委的正确领导下,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其实,那时北大并没有闹得太厉害,闹得最厉害的是中国科技大学。
在政协会上“闯祸”
访:1988年您当上了全国政协委员。当时是民盟推荐的,还是北大推荐的?
丁:可能是民盟推荐的。这时我已是民盟中央常委。1957年反右运动后,我跟民盟几乎没有任何联系。1986年民盟中央常务副主席高天找我,让我参加一点民盟的活动。他告诉我,他看中了我和清华大学校长高景德——高景德也是民盟盟员。这年年底,民盟开了一次代表会议,我跟高景德在会上当选为民盟中央委员。此后我跟民盟有了比较多的联系。北大也有可能推荐我当政协委员:王学珍是党中央委员,书记和校长要有个平衡。记得高景德和我一起当选为政协委员。那一届北大在民盟组的政协委员还有中文系王瑶和化学系的邢其毅。
访:您当政协委员后参加了1988年3月召开的七届全国政协一次会议。您还记得参加这次会议的经过吗?
丁:记得一些。在这届政协会开幕前,民盟开了个会,参加会的人是全部的盟员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高天主持会议,让我上去讲话。我说我毫无思想准备,记者来采访我才知道当上了政协委员,在学校里人们并不太关心谁当了政协委员。我讲话的调子比较低,说我尽量反映一点老百姓的情况和意见。那时我不大清楚政协委员能起多大作用,但知道不可能起太大的作用。所以我的调子比较低,也没把当政协委员看成很重要的政治待遇。
参加这届全国政协会议的民盟组委员住在国谊宾馆,教育经费不足是大家比较关心的一个话题,记者专门采访了我和高景德。我们两人都说教育经费不够。我简单地算了一笔账:教育部给多少钱,文科学生一人多少钱,理科学生一人多少钱,这些钱是远远不够学校支出的。我们两人共同的想法是:校长赚不来钱,多招一个学生,就要赔多少钱。
在这届政协会上,钱老(钱伟长)代表民盟做大会发言。1987年下半年,费老(费孝通)就让我负责准备这个发言稿,内容是谈教育问题。为此民盟组织了一个班子,成员主要是民盟的人,记得有张毓茂、有吴修平的侄子(当时的福建民盟的秘书长)和黄景钧,我从北大找了两个博士生参加。准备这个材料前后花了一两个月时间,我也抽时间参加过几次讨论。当时我的一个主要想法是:不能说共产党的官员一定不重视教育,也不一定说共产党的官员是在说谎,只是口头说重视,我们要找出教育经费总是落实不下来的原因。
访:在这届政协会上,有没有令您印象深刻的发言?
丁:王瑶的名言“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白说也要说”就是在这次会上讲的。千家驹的大会发言引起了轰动。最初他是在小组会上讲的,大家都认为他讲得好,就让他到大会上讲。两次讲的内容一样。千家驹说他的发言是在从深圳到北京的火车上想出来的。
访:千家驹的发言主要讲了什么?
丁:他讲了腐败问题,也讲了教育。他的发言反映了一些实际情况,并没有夸张。我们在小组会上听他讲时,没想到反响会如此强烈。他的口才很好,讲话有鼓动性。
访:您在这届政协会议上发言了吗?
丁:在民盟组最后一次会议上发了言。我在民盟组除了北大的人,对其他人基本都不熟悉,所以一直没发言。最后一次小组会来的人不多,大家的话也讲得差不多了,我说我讲一点。我讲的内容也很普通。我说:现在做思想工作的理论水平比建国初高得多,但为什么效果不如过去好?主要在于行为。我之所以加入共产党,主要并不是因为我在理论上对党搞得很清楚,而是因为我看到周围的共产党员真正为别人办事。我当了校长,有一点和过去不一样,就是能接触到一些上层人士,也不是地位很高的,就是学校一级的。我过去想,校领导党性都非常强,等到我当了校长,才知道这些领导对利益、名位等等考虑得很多。我最后讲了一句话,让当时的领导不高兴。我说:很多领导觉得现在年轻人的思想有问题,个人考虑多;实际一些老同志、老革命也不见得觉悟就很高,没有私心。老同志应该扪心自问。
访:您的发言反响大吗?
丁:我觉得自己讲的都是些大实话,没想到会有什么轰动效应。小组秘书曲伟把我的发言记了下来,当晚寄到报社,第二天《中国青年报》就登了。第二天早上我到学校时,报纸已经到了。我的发言发表后,很快在学生中传开了,引起了强烈反响。学生们认为我为他们说了话。
1988年“两会”上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发言,报道得比过去都充分。即使如此,我的发言跟千家驹的发言都未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了两天,有人传说赵紫阳在内部对我们两人的讲话都有很重的批评,把一个说成是哗众取宠,把另一个说成是耸人听闻。有人说我闯了祸。
访:这说明您的发言确实使一些领导不高兴。
丁:1988年暑假期间,国家教委认为学生不大稳定,在北戴河办了个学习班,让大学校长和党委书记参加。学习班时间不长,快结束时,中央领导接见我们。其中有邓小平,记不清是否还有赵紫阳。接见完要合影,这时有一点出乎我的意外,我被安排坐在第一排,别的校长都坐在第二排,邓小平还跟我握手。看来他们是有意这样安排的。我没什么特别的表示,邓小平跟我握手就握了握。
过了暑假,统战部突然通知我,说部长阎明复要请我吃饭。那天在统战部,吃饭的人连我一共4人,有阎明复,还有一局局长孙楠、孙公麟。在吃饭的过程中,阎明复跟我说,中央是信任我的。他说他参加了中央的一些会,发现中央对我没有什么意见。这是我第一次去统战部,我搞不清楚中央为什么要让阎明复请我吃饭。事后我把这事跟邓小平和我握手联系起来,才意识到这些是中央的表态。大概中央觉得对我在政协会上的发言批评重了,我并不是学生闹事的后台。
提出辞呈,卸任校长
访:辞职卸任是什么时候?
丁:大概在1989年8月份,教育部在北戴河开了个会。每个学校去两个人:校长和党委书记。我检讨自己政治上比较简单,做了一通自我批评。
8月下旬,何东昌找我去教育部。何东昌和滕藤两人跟我谈话。他们没说我有什么错误,只说你不是要辞职吗?现在可以辞,教育部批准。谈话很简单,我说我很高兴接受这个决定。回来后,我的情绪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我跟桂琳琳说教育部终于同意我辞职了,我让她晚上做顿红烧肉,吃得好一点。
访:在此之前您提出过辞职?
丁:1988年,我给教委主任李铁映写过两封信,说我已经干了4年,身体也不好,请让我辞职,后来,教委副主任朱开轩亲自到我家劝我继续干。
访:何东昌到北大宣布批准您辞职的决定。何东昌对您是怎么评价的?您也讲话了吗?
丁:何东昌到北大宣布决定时,说了我一些好话,肯定我在北大做了一些好事,但讲得很抽象。在会上,我讲了一些客套话。我说:当了5年校长,由于能力有限,工作没做好;我是历史乐观主义者,相信后来的校长会比我做得好,会把北大办得更好。这样,我就结束了校长的工作。记得第二天报纸还登了消息。
访:辞去校长职务,是您人生一个阶段的结束。辞职之后,您对自己在校长任期内做的工作有何感触?
丁:我确实感到没有做好自己的工作。我真想把北大办成一个思想自由、学术活跃的大学。为此我付出了很多努力,如当时我觉得北大文科的教条主义太厉害,就想通过研究方法论等途径突破这点。但在当时整个大环境下,没有做到,我的很多措施也没有实现。如1985年我对职称评定抓得很紧,但在后来几届的职称评定中,我就坚持不住了。当了5年校长,我能够得到安慰的,就是我离开北大这么多年,北大的多数人还对我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
1989年9月,我就没什么事了,有时跟桂琳琳一起骑自行车到处转一转。有一次,我在紫竹院碰到北大一个教政治课的老教员,叫陈哲夫。因为在一篇文章中提出应该为陈独秀翻案,他在“文革”中受到过激烈的批判。这次他看到我,为我流了眼泪。中文系的严家炎也专门到家里看我,来安慰我。实际上,我对不当校长无所谓。
访: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时,季羡林说在北大历史上有两位校长值得记住,一位是被称为“北大之父”的蔡元培,另一位就是您。他对您的评价很高。您当校长期间,北大哪一年发展得最好?
丁:季先生是在报上发表的这个评论。他把我抬得太高,让我受宠若惊。我觉得1988年,北大的工作表现得比较突出,各项指标都达到了一个高峰,教师和学生的情绪也非常高。这一年恰好是北大建校90周年。当年新闻电影制片厂要拍一部叫《北大素描》的电影,讲述北大整个的情况,后来拍出来了。里边有我两个镜头,一个是我坐在校长办公室,讲北大的历史;还有一个镜头,是让我从家里走到办公室,并且要在雪地里拍。导演的意思大概是表明北大今后的道路还有很多困难。
访:您不当校长后,北大对您是怎么安排的?
丁:回数学系教书。我找了数学系主任李忠,告诉他从下学期开始可以安排我的教学工作。我的组织关系又转到了几何代数教研室。
来源: 《炎黄春秋》2013年第10期
作者:袁向东、郭金海/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