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吴祖光老逝世,转眼7年过去,贴此旧文,是为“为了忘却的纪念”】
四年前,吴祖光老有一篇怀人的文字,题为《知遇之恩》,是写装帧艺术家曹辛之的 。因为文中写到他自己入党和退党的事儿,所以“敏感”,文章写好半年没发出来。这时, 吴老想到我这个做副刊编辑的,将文章寄了来。也许是吴老急于发表,几天之内竟两次用挂 号寄我。第一次寄有两稿(另一篇为《艺术大拼盘》),附信是这样写的:“继东兄:来信收 到。找出两篇小文章,其中一篇怀人之作,就遇见(到)了障碍。你看湖南可有此种顾虑否? 思之可悲可笑。祝安/并贺新年/吴祖光/(1996年12月) 三十一日除夕。”第二次附信又曰: “……《知遇之恩》一稿,是曹志人约写(的),但出版单位要求删节,审稿当局之怯懦令人 可叹可笑,不知贵刊能过关否……”?
我看了此稿,觉得并不怎么出格,于是急忙发稿——因为我即去北京组稿,届时好带 上样报去拜见吴老。那时我老总是个有点人文关怀的人,稿子经他一番摆弄,删掉了文中提 到胡乔木的段落和句子,终于签发了。不料在最后签字付印时,老总一狠心又把它撤下了。 文章没发表,北京组稿还是去了。我和丁东、邢小群夫妇一起找到吴老家,把“处理”过的 文章清样给了吴老一份。吴老匆匆看过后,温和地说了句什么,如今只记得有“害怕”、“ 脆弱”等词儿。大概过了一年多,适逢《书屋》杂志让我帮着组稿,于是我又将《知遇之恩 》送了去。后来,此稿终于在《书屋》杂志发表了。?
那段所谓“敏感”的文字,《书屋》虽未作多大删改,但也进行了一些“技术处理” 。记得《书屋》将小样寄给吴老过目时,吴老仍在小样上坚持将“胡乔木”三个字添上,同 时又写了一句宽厚的话:“假如来得及就改过来,否则就算了。”最后当然“没来得及”, 直到去年出版的《天火——书屋佳作精选》收录此文时,文中自然也找不到“胡乔木”的名 字。我曾与《书屋》主编开玩笑说:“看来这位劝吴祖光老退党的政治局委员是谁就只能让 后学去考证了!”?
日前,与友人闲谈,说及吴老种种。友人听了建议我就此作一小文,于是我又找出《 知遇之恩》原稿,重读之下,灵机一动:写一段不如抄一段,让有兴趣的读者去对照读。吴老文章中写到入党和退党的文字是这样的:
1976年终于结束了血腥遍地的十年苦难“文革”……峰回路转,难以想象的是:当时我的主管领导、中央文化部代部长周巍峙找我谈话,对我说:“文革十年由于四人帮的破坏 ,党的威信降到了最低点,在这种艰难的时刻,就会想到老朋友。由于你和党长久的密切关系,尤其是和周总理的友情,在这样的时刻,你是否应当考虑写一个‘申请’呢?”他说的 当然是“入党申请”,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却自知我远远不够做一个共产党员,而部长和我的恳切的谈话却使我不得不认真对待。我当晚在家里召集了全家的首次家庭会议,说明情 况后,妻子、两个儿子,五分之三的多数一片欣然,都说是过去由于你不是党员,我们受尽了折磨和欺辱,现在终于有了这么一天,还商量什么?赶快写申请吧。惟有我那在音乐学院 读书的小女儿始终一言不发,问她在想什么?她说:“爸爸入党的话,我没有脸见同学了!” 他的话虽出人意外,和部长对党的威信的评价却是一致的。然而女儿的意见是三比一,占了少数,我终于听从多数的意见和不能过拂部长的好意入了党。时间是1980年。?
在很多朋友为我的“入党”而向我热烈祝贺的时候,我却始终惶愧不安,原因是我自觉自己远远不符作一个中国共产党员的条件,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首先我的马列主义和毛 泽东思想水平都和应当具有的水平相距太远,对社会、生活、事物的理解又时常和现实有所分歧。在自我感觉尚无察觉的时候,1987年,亦即在我“入党”七年的时候,发生了中国共 产党成立以来从未发生过的由一位中央政治局委员亲自驾临一个普通党员家里,宣读中央纪律委员会文件,提出六条所谓“错误”,劝我“退党”,并作出“不听劝告,即予开除”的 决定。这位政治局委员就是在1957年和我初识,并在1985年亲笔写信和我“订交”的胡乔木同志。?
我当时对乔木说了:中纪委文件中所提出的六条“错误”,前三条均不符事实,后三条引自我的一篇谈戏剧艺术改革的文章,均不能作为劝我退党的理,但是乔木同志年长体 弱,亲自走上我家四楼,由于对乔木的尊重和感动,我同意接受“退党”……
吴祖光老为人,在学界是颇受称道的。他将此文寄我,希望在我主持的副刊发表,但 限于当时的气候而未能,我是心怀歉疚的。今天写这篇文字,一是做些补救工作,二是为研 究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后学提供一个方便,免得再费时去考证了。记得当年吴老退 党时,知识界曾有种种传闻,其中之一是:中央决定劝吴老退党,但考虑到吴老的个性,让 谁去劝合适呢?吴老所在的中国戏剧家协会,本是文化部的下属单位,但最后还是胡乔木同 志亲自出面找了吴老。这些是否属实,我没问,吴老也没有说。?
我与吴老已有三年多未见面了,去过几封信,但没有回音。昨天,我试着给吴老打 电话,居然打通了,但接话的不是他,而是他家的保姆。自报家门后,我问吴老还好吧,电 话那边说,吴老遭受失去老伴新凤霞的打击后,不久患了脑血栓,治愈后又复发过。现在病 情虽还稳定,但不太说话了,字也不能写了,行动也不太方便了。放下电话,我又给吴老的 干女儿赵青打电话。详细询问病情后,我又问吴老《知遇之恩》这篇文章是否收进了他的近 著中。赵青告诉我,吴老近两年没出过书,吴老的文集虽有出版社感兴趣,但似乎还不是出 版的时候。也许正因如此,我写这篇小文尤显必要了。?
吴老一生遭遇坎坷,就因其言太真太实。他现在怎样打发日子?保姆说:看看电视, 翻翻书报杂志。也许,这说明他脑子还管用。吴老一定还有许多话想说,只是病魔残酷地剥 夺了他说话的权力。“不屈为至尊,最富是清贫。”这是吴老自撰的一副对联。我想,在病 魔面前,吴老也会不屈的,因为人们还期望听到他的声音。
写于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