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明:庄周:“盗亦有道”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22 次 更新时间:2024-07-14 0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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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明 (进入专栏)  

“盗亦有道乎?”(做强盗的讲道德吗?)庄周突然来了个这么一个设问 。

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庄子·祛箧》)

庄周的设问,锋芒犀利,蓄意深刻,直击儒家学说之软肋。在儒家学说里,人的基本分类,是君子和小人。君子,是仁义忠诚孝悌智勇等等品行的化身;小人呢,则是坑蒙拐骗巧取豪夺鲜廉寡耻不仁不义的代名词。毫无疑义,大凡被称作“盗”、“贼”的,没有一个不可归队为不仁不义的小人渣人行列,为千夫所指,是扫黑除恶除暴安良的打击对象。

然而,只是一句“盗亦有道乎”的发问,让儒家的君子人格,无处遁形。

庄周给出的场景是:

问者,是江湖大盗柳下跖的“马仔”们,答者,是大盗柳下跖。面对如此重大“问题”,盗跖反问一句:何适而无道邪?(做强盗的怎么啦?做强盗的怎么不讲道德?)然后铿锵有力作答:要知道,咋们强盗是最讲规矩,最讲仁义道德的了!我告诉你们,现在我们准备去偷盗,你们中哪位能准确判断某间屋内聚有财宝,这便是“圣”;无所畏惧带头冲进去的,便是“勇”;掩护别人撤退断后的,便是“义”;能审时度势知道怎样动手如何动手的,便是“智”;能根据贡献大小准确论功行偿分配恰当的,便是“仁”……你们瞧瞧,仁义智勇圣,孔丘宣传的那些,咱们缺啥了?啥也不缺!孔丘的那番对上用来攀枝诸侯对下用以忽悠百姓的“学说”,只有我们才贯彻落实得最好,我们这些盗贼才是真正的“德才兼备”!

盗跖的回答,让君子们汗颜。因为,“仁义智勇圣”,这些需要不懈修行的君子品德,居然也是盗贼们的品德,盗贼们,居然干的也是君子的事业。

照儒家所说,君子的最高标杆,是“圣人”。可“圣人”给人间带来了什么?庄周说:“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圣人“利少害多”。

庄周开始他的历史论证,先说那个田成子。

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 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同上)

那个齐国,出了个原本姓陈的田成子,位居齐国相国。为了笼络人心,他很“君子”,很“仁义”。粮食借贷出去时,用大斗;而借进粮食的时候,用小斗。煞费苦心,专干“吃亏”的事情,尽收天下人心。见时机成熟,杀害齐简公,尽除公族中可能妨碍其篡权的“绊脚石”,完成了“圣人”与“大盗”的人格合一。

庄周发现:

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同上)

原来,“大盗”与“大王”(“圣人”)走进历史,总是同步的。有“圣人”,就有“大盗”;有“大盗”,必先有“圣人”。两者关系如影随形,难辨真伪。

庄周有些迷糊,如同孙悟空的迷糊。《西游记》里,究竟谁是妖精,谁是神仙,难以分辨,火眼金睛的悟空也屡屡搞错。经过不断试错检验,悟空终于明白:妖精与神仙,没有实质差别,他们的差异,只是岗位不同。坐进天庭的,就是神仙;流窜江湖的,便是妖孽!庄周也明白了: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同上)

都是一个“偷”(“窃”),但结果不一样:偷小东西的,是贼,要杀头的;把国家偷到手的,则是圣人,可以坐王位。同是偷,都跟仁义没啥关系。“王道”与“盗道”,不是各行其道的两条不同的“道”,而原本就是一条“道”!都是在以“小人”的手段干着“君子”的事业!当然,道德包装很重要,因为这是“事业”合法化和合理化的基础。面对田成子弑君篡位得到的齐国:

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同上)

庄周说,田成子他“偷”到的,实际上远不止是个“齐国”。他窃得的更大“无形成果”,是统治社会的“礼制”和杀人不见血的“仁义”。齐鲁之地,盛产儒家说教,正是“仁义”说教的遮羞,才覆盖了田成子们野蛮血腥!

《庄子》里的这篇,名为“祛箧”,这两个字,现在很少用到。“祛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从旁边撬开箱子的意思。这个结实的箱子,是用来保存财物的,为了预防偷盗,主人家,一般是小心翼翼上着锁的。对付这只上了锁的结实箱子,偷盗的方式有两种:小毛贼呢,是想方设法撬开它,取走其中的财物,当然咯,对小毛贼来说,这只箱子越不牢实,就越是方便省事。大盗呢,根本用不着那么费事,直接将整个箱子取走,还唯恐这只箱子不够牢实呢,路上散了架,咋办?所以庄周说: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藤,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藤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同上)

庄周还说,主人家,你精心锁牢了的箱子,表面上是在帮你保管财物,其实,还有至少三种你没料想到的作用:

第一,激起盗抢之心。就像老子说的,“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為盗”(《道德经》第三章),反过来说,收聚“难得之货”,锁在箱子里,很显摆,必然激发盗心。盗心起于物诱,如同淫心起于色诱。

第二,帮助盗贼储存保管财物。

第三,给盗贼指明盗抢目标。

难怪当年老子已是屡屡警告说,“多藏必厚亡”!

 “不怕贼偷,但怕贼惦记着”。贼能惦记着你,就是因为你那招眼的“箱子”。所以,庄周戏谑地说,别以为你挣来的财物,便是你自己的,不一定,也可能是帮盗贼们准备的。

对那小箱子感兴趣的只是小偷,大盗呢,感兴趣的是整个金融系统,整个财税系统,是整个王权。“大王”和“大盗”的区别是,一个是敛财的,一个劫财的;一个是做账的,一个是收账的;一个在保管,一个在等待伺机提货。

大王要的,大盗也要。更巧的是,大盗要的,大王那里已经现成预备着呢。大王那里的宝贝,除了金钱财物,更有“仁义”的慑服,“道德”的威严。

庄周发现,凌驾于社会之上国家政权,其实正是那个上锁的箱子。这个被主人家认为很安全的箱子,正是危险的祸根。箱子招小贼,大王招大贼。城头一旦竖起大王旗,城下就一定有磨刀霍霍的。大王存在,大盗就存在。这是庄周理论的政治总结。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樨庄子。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粉夫!”(《庄子·列御寇》)  

庄周讲了个段子。大意说,有个拜见宋王的人,得到宋王青睐,非常幸运,宋王赏赐了他车马十乘。这位幸运儿驾着这些车马,一路尘土飞扬,特地赶到庄子面前,炫耀显摆。庄子呢,不仅没有表示丝毫的羡慕,而且对来者说了个故事:“河边有一个家庭,十分贫穷,只能靠编织苇席为生。一次,他儿子潜入深渊,拾到一枚价值千金的宝珠。可这位父亲不仅没有丝毫的高兴,反而急忙对儿子说:‘赶快拿石块来,毁掉这颗宝珠!要知道,这颗价值千金的宝珠,必定出自深潭底下黑龙的下巴里,你能轻易地获得这样的宝珠,一定是正赶上黑龙睡着了。倘若黑龙醒过来,你还想活着回来吗?’老兄啊,如今宋国的险恶,远不只是深深的潭底;而宋王的凶残,也远远超过黑龙。你能从宋王那里获得十乘车马,一定是遇上宋王睡着了。倘若宋王醒过来,你也必将粉身碎骨了!”

这便是庄周眼中的“政治”或“王权”。传言说,伴君如伴虎。事实又何尚不是如此呢?

庄周认为,政治,或者王权场面上,没有既定的敌人,也没有既定的朋友。君臣之间,还真不能等同父子之间,后者毕竟有某种割舍不断的情感和血缘。而王权政治,只是纯粹的利益关系。出于利益需要,一切都有可能。庄周身后两千多年,“铁娘子”撒切尔夫人,曾毫无掩饰地说,我们今天能称为朋友的,我们也随时准备称之为敌人!

旗帜是何等的鲜明啊!

那位从宋王那里得到十驾马车的,最后有否在宋王“醒来”之后粉身碎骨,不得而知。不过,类似的血腥事件,在历史中,还真是在不断重演。

这里,我们一起读一段真实的历史:

吴王夫差开战越国,越王勾践失败。自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亦称为“盗”)。败者勾践暗中说通吴王夫差的“红人”之一伯嚭,希望求和。伯嚭出面,力陈“和为贵”的真理,吴王夫差准予议和,时为吴王夫差的另一位“红人”伍子胥举手反对,认为勾践暗藏野心,应当除恶务尽,把住机遇杀掉勾践。吴王未允。求和成功的勾践,深藏仇恨,卧薪尝胆,期间,竭力巴结麻痹“恩人”伯嚭,赠与各式贵重礼品。伍子胥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屡次直言相告吴王夫差,无奈忠言逆耳,次数多了,最后,夫差竟勒令伍子胥自尽。

后来的结局大家都清楚,越王勾践,找准战机,战胜吴国,赐死夫差。应该说,到这时,吴国的内奸,勾践的恩人伯嚭,应该有好日子过了吧。错了!夫差自杀后,勾践下令,杀掉伯嚭!可悲又可怜的伯嚭,至死都不明白,自己因何丧命!

勾践,无愧于一代智勇双全“政治家”的称号。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恩人”伯嚭不过是棵墙头草,彻底的政治机会主义者,他能背叛吴国,同样也可能背叛越国。

原来,王权政治里,朋友和敌人,有时是两个人,有时就是同一个人;或者是,时而朋友,时而敌人。总之,决定敌友的,不是情感,而是利益。

下面这段掷地有声的话,是大盗柳下跖当面斥责孔丘的:

 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 ,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 ,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 ,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庄子·盗跖》)

这段话通过一系列的历史故事,从正反两个方面,证明了孔丘“仁义”的虚伪,结论是:所谓“高人”,不是依照“仁义”道德去处世的,反而要用非道德手段去攫取权力,获得高位。这些“高人”,擅长用道德去忽悠天下,而旨在谋一己之私利。那些被大王、“高人”们忽悠的“贤士”“忠臣”们,“仁义”至上,奉献自己,忠心耿耿,侍候大王,可是,最后得到了什么?总是悲剧落幕,下场悲惨。

大盗柳下跖为孔丘的“仁”,做了一个绝妙的注释:分赃均匀合理!盗跖断言,只有大盗才能做到这点,而大王们是做不到的。大盗们还在“创业”阶段,必须“带好队伍”,让兄弟们集体过上快活日子,否则前功尽弃,功败垂成。而大王们呢,不一样了,他们已经建功立业,大权在握,可以为所欲为了。“分赃均匀合理”?已经成为问题了!

“大王”登极后,想得最多的已不再是如何兑现此前的种种承诺了,心里面,开始没日没夜地琢磨身边的人和事了:谁是对手,谁是隐藏的敌人,谁有野心,谁在伺机夺权?既然寡人将前任“大王”给“做了”,那该轮到谁来“做了”寡人呢?

“战利品”的种类很多,有人有物,有钱有权。一到“分赃”,原本的人际关系便面临着彻底的颠覆。其结局如何,历史就明白摆在那里。

如若再问:究竟什么是王者盗者挂在嘴边上的“仁义”?,答案,被庄周言简意赅地总结为:“虎狼,仁也。”(《庄子·天运》)意思很明白:仁者,吃人也!

庄周期待着一个没有压迫、没有暴政、人民朴素、人际和谐、鸟语花香、洒满阳光的时代出现。那个时代曾经出现过,然而却被仁义道德说教,给搅黄了: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 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 ,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 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庄子·盗跖》)

是的,这幅田园诗画,是老子曾经绘制的。庄周,再次裱装一新,献给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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