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明:孔子,是个苦难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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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明 (进入专栏)  

该轮到那位被老子批评的孔子登场了。

三十而立

孔子,名丘,字仲尼。按照古人的习惯,自称则称名,以示谦逊;他称则称字,以示尊敬。本文就按古礼,称其为“仲尼”。

仲尼生于春秋时代鲁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一出生就给世上带来一串谜团。《史记·孔子世家》言:“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丘生而叔梁纥死,葬于防山。防山在鲁东,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母讳之也。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

谜一,“野合而生孔子”;谜二,“孔子疑其父墓处,母讳之也”;谜三,“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

谜一解。仲尼的生父叔梁纥,很有些来头。祖先是殷商贵族,西周时分封于宋国。曾祖父因动乱逃亡鲁国,失去爵位。叔梁纥勇武有力,双手能托千斤闸,凭战功获得鲁国大夫身份。原配生有九个女儿,娶妾生下一个残疾儿子,叔梁纥于心不甘,六十多岁时,想再添一子。于是,与颜氏女“野合”。有关其“野合”,后世有三种解释:一是老夫少妻曰“野合”;二是地位悬殊曰“野合”;三是野外性交曰“野合”。第三种“野合”是母系制社会通行的婚姻形式,后来演变为一种宗教礼俗。古人认为上承天露,下接地气,可以吸天地日月之精华,提高人口质量。春秋时代沿袭了这一遗风。政府命令,未婚女子应该在社日参与野合。叔梁紇参加那次社日,与颜氏女对上了眼,“一夜梨花压海棠”,生出了个智商极高,相貌奇异的儿子。据传,仲尼身高九尺六寸(一米九以上),外号“长人”,牛脣虎掌,鸳肩龟脊,海口辅喉(像车木一样突出的喉结),顶门状若反宇(脑袋中央下凹)。按这样的描述,简直就是一尊金刚。

谜二解。仲尼怀疑母亲对他隐瞒了父亲的安葬地。其实他母亲根本就不知道。因为是“野合”,她在孔家没有合法地位,没有资格参加葬礼。

谜三解。幼年的仲尼为什么喜欢摆弄俎豆(礼器),模仿祭祀游戏?这个谜团又带出另一个疑问。仲尼在《论语》中自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春秋时代的学庠是贵族学校,贫贱的仲尼没有资格入学。那么,作为大学问家,大教育家,他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仲尼自己回答:“三人行必有我师”,“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这只能说明他善于学习,有极强的学习能力,而没有回答他在哪里启蒙,是怎样学会识字的。这可是做学问的基础。

解开这把锁,需要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就是儒家的“儒”。《说文》解释:儒,术士之称。远古社会,人类为了沟通天地,祈福求神,产生了一种独特的职业——祭师。这是部落中最具权威的人,往往酋长本人就是大祭师,例如炎帝、黄帝。祭祀时用来记事的符号后来逐渐演变成甲骨文。祭师也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代知识分子。

至夏、商时代,祭师进一步分工。以舞蹈降神的女性称“巫”(男性则称“觋”);祭祀活动的主持人称“祝”;替人决疑惑、断吉凶的人称“卜”;专门记载宗教祭祀活动的人称“史”,通称“巫、祝、卜、史”。殷商时代极为重视祭祀天地鬼神,甲骨文记载,每日一小祭,十日一大祭。可见,当时应有一支庞大的祭祀群体。

中国人历来崇拜祖先,重视葬礼——“慎终追远”。殷商晚期专办丧葬事务的神职人员从巫、史、祝、卜中分化出来。因为他们能够沟通“人鬼情未了”,所以被认为有法术。这些术士就是早期的儒。西周以后,继承夏殷文化的礼仪制度日臻完备。从国事活动,到个人行为,都由周公制定的《周礼》来规范,覆盖到社会的每一个层面。举行“冠、婚、丧、祭、乡、射、朝、聘”等仪式,有一套复杂的程序,需要精通礼仪典章的专业人士来主持。殷商灭亡后,庞大的祭师群体转而为新王朝服务,“儒”的职能也由单纯的主持丧事扩大到主持“冠、婚、丧、祭、乡、射、朝、聘”等礼仪,对儒的素质要求也更高了。其中精通礼制、德行高尚的那一部分为王室贵族服务,其最高身份是傧相,专替天子、诸侯主持礼仪仪式;另一部分散落民间,从事除“朝、聘”外的“冠、婚、丧、祭、乡、射”礼仪服务。“朝”是诸侯朝见天子;“聘”是诸侯之间互访,所以就有“君子儒”和“小人儒”之称。

仲尼出生后随母亲“颜氏女”居住在鲁国都城曲阜阙里(今曲阜城内阙里街)的颜氏家族之中。这个家族是专门为人执办丧礼的,用现代话说,是个家族型的礼仪公司,员工统称“儒”——属小人儒。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仲尼儿时以“陈俎豆,设礼容”作为游戏也就不奇怪了。阙里是那个时代“小人儒”的聚居之地。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贫贱的仲尼为了生存,当过吹鼓手,赶过车——“故多能鄙事”。《礼记·檀弓》中记载仲尼和他的许多弟子,都从事过殡葬业。出于职业传承的需要,前辈须传授后辈必要的知识。《周礼·地官》言:“师儒,乡里教以道艺者”;《周礼·保氏》言:“儒……有六艺以教民。”——周代儒者又兼有“民办教师”的身份。仲尼的启蒙老师可能不止一个,就是那些不知姓名的“儒”们。少年仲尼学会了认字,开始步入知识的殿堂。“十有五而志于学”,天分加勤奋,“知识改变命运”,渐渐脱颖而出,成为礼仪主持人,且小有名气。鲁国大夫孟釐子,对仲尼的家世非常清楚:“孔丘,圣人之后,灭于宋”,是贵族之后。临终前告诫他的继承人孟懿子以后要拜孔丘为师学礼:“今孔丘年少好礼……吾即殁,若必师之”(《左传·昭公七年》)。

十七岁的仲尼为了将父母合葬,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举动—— 将灵柩停放在曲阜五父大道中间,堵塞交通,引人围观。这一招还真管用。有位车夫当年赶车给他父亲送过灵柩。车夫的母亲告诉仲尼生父的葬地,仲尼这才得以将父母合葬。

仲尼将父母合墓以后,又做了一件很出格的事情。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要绖(腰扎麻带),季氏飨士,孔子与往。阳虎绌曰:“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由是退。

仲尼身着丧服,冒冒失失地去参加季氏招待士人的宴会,被阳虎喝退。既没有接到请柬,又在戴孝期间,这在当时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即使是现代社会,也是犯忌的。为什么“年少好礼”的仲尼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呢?

仲尼葬母动静闹得那么大,由此得知生父的大夫身份。按照周代的礼制,大夫的身份是可以继承的。在等级森严的古代,出身贫贱就“输在起跑线上”。年轻气盛的仲尼不甘屈居人下,急于获得身份的认同,便“要绖”“与往”。

少年仲尼固执,甚至有些偏执的性格,后来发展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着。

十七岁是仲尼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定下了人生目标,不过很单纯——出人头地,这也是古今往来许多少年的共同追求,只是他更加发狠罢了。

仲尼19岁娶祖籍宋国幵官氏为妻,20岁生子。魯昭公送鲤鱼祝贺,表明仲尼的大夫身份终于获得官方承认。其前途是可以进入公务员行列;实惠是可以领取一份国家特殊津贴;优待是可以出入国家藏书馆阅读资料。鲁国是周公的封地,西周文献为鲁国所专藏。西周灭亡后,“周礼尽在鲁”(《左传·昭公二年》)。仲尼是幸运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此后仲尼的生活状态有了明显变化,曾在季氏家中做过仓库保管员,畜牧场场长,主管工程的司徒。重要的是,有了更好的学习条件,学问突飞猛进,眼界更为开阔。学习也由单纯的职业需求上升到“不亦说乎”的境界,用他自己的话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当知识成为个人资源就会产生输出的冲动。孟懿子、南宫敬叔等拜他学礼,他乐而受之,成了他的第一批弟子。知识资源输出的另一条途径是寻求更高的社会地位,他人生定位也随之逐渐明晰:从政。

仲尼青年时代有两个人对他人格的成长和树立从政的志向起到导引作用。

一个是鲁国大夫叔孙豹。他有一段名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春秋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三不朽”代表了春秋时期的时代精神,亦为仲尼个体生命的终极追求,并深刻地影响后世。“学而优则仕”后来成为世世代代读书人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

另一个人则是仲尼的偶像——郑国相国子产。清初史学家王源评价:“子产当国,内则制服强宗,外则接应大国,二者乃其治国大端……子产为春秋第一人。”

仲尼小子产三十来岁,从未谋面,只是心仪。子产在郑国执政,郑国大治。《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载“子产不毁乡校(乡人聚会议事的地方)”,以宽容的态度对待持不同政见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仲尼对子产给予极高评价:“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子产于是行也,足以为国基矣”(《左传·昭公十三年》)。

子产是仲尼心目中从政立德的典范。子产有句名言:“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仪也,民之行也”,对仲尼的从政理念产生重大影响。及子产去世,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左传·昭公二十年》)。

鲁昭公二十年(公元前522年),仲尼三十岁,是他人生值得纪念的年份。

这一年齐景公带着相国晏婴到鲁国访问。鲁昭公召仲尼担任傧相,这是仲尼从“小人儒”到“君子儒”的一次华丽转身。《史记·孔子世家》记载:景公问仲尼,从前秦穆公国小地偏,何以能够成霸?仲尼回答,秦虽小,志向远大;地虽辟,行政恰当。秦穆公用五张公羊皮赎出百里奚,授予大夫官爵,与他一连交谈三天后,即把执政大权交给他。治理国家能善于用人,即使称王也可,当个霸主还算是小的呢。景公听了很高兴。仲尼借用这个典故的用意不言而喻——期望当权者慧眼识才。

仲尼成功地主持这次外交活动后,获得公派留学的机会,去周都洛邑(今洛阳)进修。他从苌弘学乐,从老聃学礼,得以近距离观察周朝文物制度,收获极大:“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学期结束后,老子给他临别忠言:聪明深察的人,常受死亡威胁,皆因其好议论他人长短;博学善辩见识广大的人,往往危及自身,皆因其好揭露他人之恶。为人之子,要忘掉自己而心想父母;为人之臣,要忘掉自己而心存君王。老子的这段话言浅意深,语重心长,未尽之言,不知仲尼是否细细品味?

仲尼留学归来,投到他门下的弟子日益见多。颜回的父亲颜路,曾参的父亲曾点以及子路等等都师从于他。仲尼很有创意地打出历史上第一个招生广告:“有教无类”,“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从此,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生命之舟,一条名“为学”号。他站立在这条船上,眼睛却始终盯住另一条船。那条生命之舟名“为政”号,一有机会他就毫不犹豫地往上跳。但是,他所向往的“为政”号一再驶入风浪区,让他落水,不得不又回到“为学”号上来。

 

 

仲尼所处的时代用一句话可以概括:礼崩乐坏无义战。为了维护王室稳定、安定天下秩序而制定的《周礼》,施行了三百余年,就被周王自己破坏掉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导致异族入侵,国都东迁。周王室从此一蹶不振,历史进入诸侯争霸时期——史称“春秋”。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诸侯之间发生大小战争的次数,无法准确统计,至少有一百多次。所幸那时的战争规模不大。双方约定战场,战车对冲,有点像骑士决斗,往往一个回合胜负立定。军队都是由贵族私人武装组成,没有波及到底层百姓,对社会生产力破坏不大。“礼崩乐坏”主要表现在权力下移。周王的天下控制权被诸侯瓜分;诸侯的权利被大夫篡夺;大夫的权力被家臣夺取。正如孟子总结:“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据统计,春秋时期,逐君杀君事件达109件。当个国君也很可怕,那是个高危职业——外有强国虎视眈眈;内有家鬼伺机而动。仲尼所在的鲁国,鲁桓公的权力落在三个庶子手中,他们结成利益共同体,架空国君,开始长达四百年之久的“三桓政治”。“三桓”——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在各自的封地上建立都城,设立管理系统,俨然国中国。

留学归来,仲尼度过了几年平静的教书生涯,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因材施教,重点放在培养弟子举一反三的能力,激发弟子的潜能。三十五岁(公元前517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让他走出平静,第一次跳船了。  

上卿季孙氏与鲁昭公的宠臣郈昭伯因斗鸡而结怨,得罪了鲁昭公,昭公率军攻打季孙氏。季孙氏联合孟孙氏、叔孙氏三家打败昭公,迫昭公逃亡齐国。

这件事在仲尼看来,是“犯上”。季氏向不守礼,“八佾舞于庭”,仲尼怒斥:“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也乘乱去了齐国。他内心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想借机接近几年前来鲁国进行国事访问的齐景公。

开始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仲尼受到齐景公接见,《史记》记载:景公问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第二天又问政于仲尼,回答说“政在节财。”景公一时高兴,打算把尼谿的田地封赏给他。有了这块封地,就可以登上“为政”号,大展宏图。

谁知被人横插一杠,搅了他的好梦。

“君君,臣臣”的议论,听起来有点离间君臣关系的嫌疑,引起齐相晏婴的警觉,于是拿仲尼“儒”的出身说事儿,劝阻齐景公:儒者圆滑善言,不能用法约束他们;高傲自以为是,任为臣下很难驾驭;重视丧事,竭尽哀情,而不惜破产厚葬,不能让此形成风气;四处游说求取官禄,不能任用这种人治国。自从圣贤相继过世,周王室衰微,礼乐早就缺失了。现在孔丘讲究仪容服饰,制定繁琐的上朝下朝礼节,规定朝拜趋行的节奏,这些繁文缛节,几代人也学不完,毕生也搞不清。君王如果想用这套东西来改变齐国的风俗,恐怕这不是引导百姓的好办法。

晏婴的话击中儒者的要害。之后,齐景公态度大变,接见仲尼虽然很有礼貌,但不再向其问政。仲尼看出其中的变化,准备离开齐国。景公挽留孔子说:给你像上卿季氏那样高的待遇,我做不到,只能给上卿与下卿之间的待遇。

看来事情还有转圜余地,这时又发生一件怪异的事。

仲尼正在淘米准备做饭,有人跑来告诉他,某个齐国大夫要来谋害你,吓得仲尼赶紧把淘米倒进布袋,边走边滤干,仓皇逃出齐国(见《孟子·万章下》:“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害得我们的夫子如此狼狈,估计又是那个晏婴搞的鬼。

这次跳船落水后,仲尼又游回“为学”号上。这条船平稳地行驶了十多年。他是最好的教师。教学方式不是填鸭式,而是启发式。《论语》中的许多篇章都是师生之间的一问一答。

仲尼是那个时代的国学大师。自述“四十而不惑”,一层意思是知识渊博,没有什么学问能难倒他。另一层含义是他的教学目的已经明确——办成政治学院,为“克己复礼”的政治纲领培养人才。儒者从政,首先要从“小人儒”蜕变为“君子儒”,从修身开始,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倒伏)。”仲尼教学形式丰富多样,气氛活泼宽松,但坚持一个原则,要求学生思想纯正,在《论语·为政》中强调:“攻乎异端,斯害也己。”

仲尼的为政观“看上去很美”,但是,政治并不等同道德。仲尼终其一生,对政治这门学问都没有吃透。吃透政治学的是荀子。韩非子从其学“帝王之术”,将统治术归纳为“权、术、势”——和道德不沾边。

公元前505年,仲尼47岁的时候,鲁国的政局发生了大变动,也给他平静的为学生活掀起了一阵波澜。

仲尼一生和一个人结下不解之缘,就是前面提到“喝退仲尼”的阳虎。这个阳虎非等闲之辈,姓姬,与周王室同宗,成语“为富不仁”就是他的原创(见《孟子·滕文公上》)。他本是季孙氏家臣,趁季孙氏去世,家主年幼,一举控制了季氏家族,继而指挥“三桓”,执政鲁国,开鲁国“配臣执国政”之先例。春秋时代权力下移的事情屡见不鲜,其影响也仅限于社会上层,与一般百姓无甚大碍,仲尼静观其变。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论语》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阳虎欲召仲尼出仕,仲尼有些犹豫,不愿趟这潭浑水。阳虎便派人送烤乳猪予他,以示诚意。仲尼趁阳虎不在家时去回访,却在路上遇见了。阳虎对孔子说,来,我有话对你说:身怀才干而让他的国家陷入迷乱,算是仁吗?仲尼回答,不能算。阳虎追问,喜欢参与政事却屡次错过机遇,算是智吗?仲尼回答,当然不能算。阳虎语重心长地说,岁月流逝,时不我待啊!仲尼恭敬地说,对啊,我将出仕。

阳虎步步诱导,我们的夫子动心了,答应出来做官。

但是,还没等到仲尼跳上“为政”号,阳虎就被孟孙氏赶走,逃往晋国。

公元前502年,仲尼年届五十,从政抱负一直无法施展,抑郁不得志,这是他“知天命”的年份。后世解读“知天命”是掌握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但是,纵观仲尼一生,“知天命”解读为“知道上天赋予的使命”更贴切。   

就在这一年,他又有了跳船的机会。季氏的另一个家臣公山不狃在费地叛变,欲召仲尼。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想当初周文王、周武王兴起于丰、镐而建立了王业,现在费城虽然小,该也差不多吧!

子路知道后很不高兴,说,如果没有地方可去,那就算了,为什么一定要去公山氏那里呢?仲尼回答,如果去没有召我的地方,岂不是白白走一趟?“如用我,其为东周乎!”——如果有人任用我,我就可以在东方复兴周朝的礼仪制度了。

仲尼从政之心,几乎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幸而鲁定公适时地任命他为中都宰。由于政绩卓杰,仲尼连升两级——由中都长官升为司空,又由司空升为大司寇行摄相事,进入了人生的高潮期。

上任第一天,抑制不住兴奋之情,喜形于色。手下提醒他,常言道“祸至不惧,福至不喜”,你有失君子风度呀。仲尼回答,是有这种说法,但是,不是还有另一种说法吗——“乐其以贵下人”(我可以在这个高位上表现出礼贤下士的风度呀)。

但是,在大司寇的职位上,他的所作所为,却获得后世毁誉参半的评价。上任第七天,即诛杀大夫少正卯。这件事引起后世诸多批评,从两汉到唐宋,一直议论不休。宋代苏轼在“策问”中把诛卯事件定为冤案:“无罪而罚”。自朱熹开始,儒家否认有诛卯这回事——太有损圣人形象了。

仲尼为什么要诛杀少正卯?诛卯事件在《史记》中只有一句话记载:“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最早记载诛卯事件的是荀子。我们再结合《孔子家语》和东汉思想家王充的《论衡•讲瑞》来看,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基本上可以厘清。

少正卯在鲁国开堂讲学,与仲尼齐名。仲尼召进门徒,“三盈三虚”——几次满堂,又几次跑光,投到少正卯门下。仲尼诛杀少正卯,暴尸三天,连弟子子贡都不理解:少正卯是鲁国名人,老师杀他是不是有些过分。仲尼不耐烦地说,你不懂,走开吧!后来又叫子贡过来,我告诉你缘故吧:人有五种恶性,而盗窃不在其内。一是内心通达却邪恶不正;二是行为邪僻而顽固不改;三是言论怪异而巧言善辩;四是专记丑恶而广博杂乱;五是顺同谬言还为之润色。只要有其中一项罪恶就该杀,而少正卯五项兼而有之。而且在其居处聚众成党,鼓吹邪说迷惑众人,一旦坐大则成势力,此乃人之奸雄,不可不杀。

诛杀少正卯在中国历史上开了文化专制的恶劣先例:以言论和思想论罪。少正卯究竟鼓吹些什么,史料没有记载。根据五大罪状推断,他很可能是以诡辩著称的“名家”人物之一。

至于少正卯死后,其弟子是树倒猢狲散,还是又返回孔子学院,没有史料可资,不得而知。

如果说仲尼诛卯是“无罪而罚”,发生在没有建立法制的古代社会,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后来发生的事情,其残忍程度叫人难以接受。

    鲁定公十年(前500年)春天,鲁国与齐国约定在夹谷(今山东莱芜市南)友好会晤。仲尼以傧相身份随同鲁定公前往。两国君拱手揖让登坛。齐国请出头戴羽冠、身披皮衣的歌舞队表演民族舞蹈。仲尼见状赶忙跑上台说,为什么在这里演奏夷狄的舞乐,请命令管事官员轰他们下去!齐国只得换一个节目,让侏儒上台表演杂技。孔子看了又急跑过来厉声喝道:匹夫敢来胡闹迷惑诸侯,论罪当杀!于是主事官当场将侏儒剁掉手足。面对血淋淋的场面,齐景公吓得心惊肉跳。仲尼相貌奇异,金刚怒目,满脸杀气,着实够吓人的。齐景公经不起这一吓,回去后,将侵占的郓、讙、龟阴等地归还鲁国。

侏儒何辜,受此酷刑!“仁者爱人”的仲尼莫非中了邪?

仲尼上任烧了两把火,第三把火是“堕三都”。

鲁定公十二年(前498年),仲尼向鲁定公举报,“三桓”都城城墙超标,不合礼制,提议强拆。“三桓”在鲁国经营了四百余年,不是说拆就能拆的。季孙氏和叔孙氏的城墙被强拆后,孟孙氏成了最牛钉子户。鲁定公发兵攻打,吃了败仗,“堕三都”半途而废。

在峡谷会吃了亏的齐国,于心不甘,使了一条离间计——选美女八十人,纹马二十四驷馈赠鲁君。鲁国君臣荒于女色,怠于政事,多日不听朝政,将仲尼晾在一边。而且,也不按礼制给仲尼送膰肉(郊祭用的供肉),发出对他失去信任的信号。仲尼再次从“为政”号上落水,失望之极,离开鲁国,开始长达十四年的周游列国。

 

 

仲尼离开鲁国,心情分外凄凉。生于斯,长于斯,如今抛妻别子,离乡背井,一步三回首,吟了一首《龟山操》:“予欲望鲁兮,龟山蔽之;手无斧柯,奈龟山何!”(我欲回望鲁国啊,龟山却挡住视线;手无开山斧啊,岂奈龟山何!)

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用一半篇幅记述仲尼周游列国寻求从政机会的经历,突显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格力量。所谓周游列国,是在现在的河南东中部那一块转悠,这一转就是十四年。到过的国家有卫国、曹国、宋国、郑国、陈国、蔡国、楚国等。仲尼开办政治学院前后达三十余年,学生毕业后,大部分都从政。跟随他周游列国的只有子贡、子路、冉有、言偃、子羔等人。那一年,颜回只有八岁。其父颜路是仲尼第一代弟子,恳请仲尼带上颜回。仲尼与颜氏有表亲关系,这孩子看上去忠厚而又聪慧,是可塑之材,便答应了。颜回不负师望,日后成为仲尼最得意的弟子。既有“闻一而知十”的天赋,又有“语之而不惰”的勤奋;既有“于吾言无所不说”的乖巧,又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淡定,仲尼赞“贤哉回也!”

十四年中,又有曾参、子张、公良孺等人陆续加入这支队伍。这是一群特殊的驴友。怀着以“克己复礼”为宗旨的强烈政治诉求,播撒以“仁”为核心的文化种子,企图在礼崩乐坏的海啸中,筑起一道防波堤;在诸侯争霸的喧嚣中,奏响一首安魂曲。

仲尼首先到卫国。五十五岁的仲尼,早已是天下闻名的达人,卫灵公给他俸米六万斗的待遇。仲尼一扫心头的阴霾,看到了登上“为政”号的希望。

但是,好景不长。卫灵公担忧这一大帮“志士仁人”涌入卫国,会给国家安全造成隐患,暗中派人监视仲尼的出入。受到猜疑的仲尼,不得不离开卫国去陈国。

一行人路过匡地,发生了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前面提到的阳虎,曾经残害过匡人,匡人误把长相酷似阳虎的仲尼围困整整五天。

出门就触霉头,仲尼全然没有去陈国的心情,又返回卫国,却发现颜回没有跟上来。等到颜回赶上来,仲尼着急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颜回恭敬地说,老师,您老人家还活着,我怎么敢先死?童言无忌,幽老师一默。

一行人返回卫国路过边境的蒲地,正遇上公叔氏据蒲反叛卫国,蒲人扣留了孔子。幸亏武艺高强的弟子公良孺自带五乘战车跟随孔子,拼死与蒲人打斗。蒲人惧怕了,便以仲尼不去卫国为条件,与他订立盟约,一行人这才得以脱身。到了卫国,子贡问,盟约可以违背吗?仲尼回答,要挟之下订立盟约,上天是不会认可的。

卫灵公正在与大夫讨论是不是要出兵讨伐蒲,听说仲尼到来,很高兴,亲自到郊外迎接,问,可以讨伐蒲吗?受了一肚子气的仲尼回答可以!灵公口头称“善”,可是心存顾虑,没有行动。

在卫国住了一个多月,发生了“子见南子”事件。多大个事儿呀?弄得“子路不悦”,林语堂调侃,老夫子赌咒发誓自证清白。仲尼耐心地在卫国等了三年,喟然叹息:如果能用我,一年小见成效,三年大见成效。这句话一直流传到现在,成了历代许多官员们的口头禅。

卫灵公不识货,仲尼决定去晋国寻求新的主顾赵简子。赵简子是杰出的政治家,在窦鸣犊、舜华两位贤者的辅助下执掌了晋国国政,成为三十年后赵国基业的开创者。走到黄河边,听说赵简子执政后又杀害了窦鸣犊、舜华,仲尼心里一愣,觉得此人不善。

驻足黄河渡口,仲尼踌躇不前。此时接到一个令他心动的邀请。赵简子准备讨伐异己范氏、中行氏。范氏家臣佛肸(念“毕西”音)占据中牟,反叛赵简子,派人来召请仲尼出山。他几乎未过脑子就答应去。子路又出来说话了,我听老师您说过,身不为善者,君子是不会去投奔的。现在佛肸在中牟反叛,您却想前去,这是为什么呢?仲尼回答,我是说过这句话。但我也说过,坚硬的东西是磨不薄的;洁白的东西是染不黑的。难道我是葫芦,只能挂在那里而不能食用?此时仲尼已年届六十,急切地寻找施展抱负的地方,“三月无君,则惶惶如也”(见《孟子·滕文公下》),不惜放弃原则,实行双重标准。

话虽这样说,耳顺之年的仲尼还是认可了子路的意见。怀着失落之情,站在黄河岸边,见河水滔滔,奔流不息,追昔抚今,屡遭挫折,叹命运之不济,惜时光之易逝,临河而曰:“逝者如斯夫!”

下一步去哪里呢?他想起青年时代偶像子产,决定去郑国。那个年头路上不好走,仲尼与弟子们失散了,一个人站在城东观望。子贡寻找过来,告诉他,郑国人有看见你:东门有个人,惶惶若像丧家之狗。屡遭落水的仲尼欣然笑道,说我像条丧家狗,对极了,对极了!

但是,郑国并不待见他,只得转投陈国,等待时机。这一等又是三年。这期间晋楚争霸,夹在两国中间的陈国常遭兵乱。鲁国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鲁定公去世,鲁哀公继位。执政的季桓子临死前后悔当年冷落仲尼,嘱托儿子季康子,召其回国。但是,季康子没有听从父亲的遗言,只派人召回冉求。冉求起身前,子贡叮嘱他,你如果被重用了,要想法把老师请回去。老师年事已高,也该落叶归根了。

似乎是天无绝人之路,冉求离去之后,仲尼接到楚昭王的邀请。谁知好事多磨,在前往楚国途中的陈、蔡之间被蔡国大夫派兵围困,绝粮七日。弟子饥馁皆病,仲尼强撑病体“弦歌不止”,为弟子们打气。但是,不满情绪在弟子中蔓延,对仲尼之道产生怀疑。只有颜回安慰老师,您的道太大,不为世俗所容,不是您的错,“是有国者之丑(耻)”。

幸亏楚王发兵救出仲尼一行,还准备把有户籍登记的七百里地封给他。登上“为政”号的希望曙光又一次升起。

下面发生的故事,是三十年前仲尼在齐国“被人横插一杠”的重演。楚国的令尹子西阻止楚王说,想当年文王在丰邑、武王在镐京,仅拥有百里之地,最终夺取天下。若让孔丘拥有七百地,再加上那些有才能的弟子辅佐,这不是楚国的福音啊。昭王听了就打消了原来的想法。

十年来,仲尼在诸侯国之间寻求从政机会,行程数万里,几乎处处碰壁。从希望的高处跌落到失望的低处,仿佛坐过山车。令人气闷的是,在路途中遇见耕田的长沮、桀溺以及荷锄的丈人等隐士,还对他进行冷嘲热讽,他也只有忍声吞气。

一天,楚国的狂人接舆唱着歌走过仲尼的车子。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凤凰呀,凤凰呀,具有美德的你为何如此寥落?过去的不能再挽回,未来的还可以再追上!算了吧,算了吧,现在从政的人都是很危险的啊!)

仲尼听后如醍醐灌顶,于是离开楚国返回卫国。是年六十四岁。他已身心疲敝,再也没有精力四处游说,可又放不下身段灰溜溜地回到鲁国,万般无奈,只得在卫国住下。六十七岁那年,结发之妻去世,也未能见上一面。回顾十多年的经历,发现自己像一只失去窝巢的孤鸟,对友人讲:“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弟子们为他担心,老师会不会客死他乡?

公元前484年,发生了峰回路转的事——齐国兵犯鲁国,弟子冉求率军击退齐军。季康子问冉求是如何学会打仗的,冉求趁机推荐仲尼,回答是跟老师学的。于是季康子派人礼迎仲尼回鲁,十四年颠沛流离的生活终于结束。“终点又回到起点,到现在才发现”。他再也无心求仕,从此专心从事文献整理和教学,编《诗》《书》,定《礼》《乐》,修《春秋》。回归学者本位的仲尼,如鱼得水,“从心所欲”。

“七十不逾矩”,“矩”的边界在哪里?他那颗驿动的心真的平静下来了吗?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齐国的陈恒在舒州杀了他们的国君。仲尼郑重地斋戒三天,连续三次请求鲁哀公发兵攻打齐国。鲁哀公说,鲁国积弱已久,有何胜算?仲尼说,齐国肯定有一半人不服从陈恒,这一半人加上我们鲁国的人,是可以取胜的。鲁哀公忽悠他去找季康子,把他当皮球踢开。七十一岁的仲尼,难道忘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他说自己还是鲁国的大夫,有话不敢不说。把自己当“公知”呐。自从三十岁立志从政,一生以“克己复礼”为己任, 矢志不渝地追求“太上有立德”,最后以失败而告终。“斋戒三日”之举是他人生理想的回光返照。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给这位古稀老人以沉重打击。春天,有人在山林捕获一只麒麟,仲尼认为是某种征兆,叹息一声:“吾道穷矣!”于是绝笔停修《春秋》。宰予在齐国政变中遇难。少年宰予顽皮懒惰,但是长大后追随老师周游列国无怨无悔,仲尼曾自责:“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不敢先老师而死的颜回英年早逝,这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孔子哭之恸,曰:‘噫!天丧予,天丧予!’”两年前,他的独生子孔鲤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

第二年,子路在卫国的一次内乱中被人剁成肉酱。丧讯报来,仲尼正在吃饭,“哇”地呕吐了一地,以手指餐盘。孙子子思急忙将一盘肉酱端走倒掉。仲尼放声痛哭,几乎气绝,子思连忙将其搀扶到院中透气。子路不仅是他的弟子,还是他的诤友。

亲人和弟子一个个先他而去,仲尼一病不起。病重期间,子贡一直陪在他身边。一天早晨,仲尼自觉精神有所好转,拄着拐杖,走出屋外,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歌完进入屋内,当户而坐,对子贡说,昨夜我梦见自己坐于两柱之间。那是殷人停放于棺木的位置,我孔丘是殷人之后,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了。此后卧床七天,弥留之际,似乎出现“太上有立德”的幻觉,言:“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为什么不成呢?为什么不成呢?君子的遗恨是到死而学说不被人称道。我的道不能实行,何以见于后世啊?

公元前479年,夏历二月十一日,一代思想家和教育家怀着遗恨与世长辞。

 

最后补充一句,仲尼周游列国十四年,几乎无成一事,最大的收获是这期间收了两个弟子——曾参和子张。正是这两位弟子后来回忆、收集、整理老师的只言片语,编纂为《论语》,让仲尼有机会名垂千古。

仲尼晚年回想自己一生时,曾经对着祭祀时盛酒的器具悲情感叹:“觚不觚,觚哉!觚哉!”

酒器不像酒器呀,酒器啊,酒器啊!你不就是个酒器吗?你看看,你都把自己弄成这么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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