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尼斯 • 卡拉德 著 吴万伟 译
有一次,一位备受尊重的哲学家对我非常刻薄。他刚开始对我提出的问题不屑一顾,接着轻蔑地指出我做出的区别构想很拙劣,嘲讽地暗示我根本缺乏专业技能,把我的核心观点当作无前提的推论(non-sequiturs)而弃之如敝。到了此时,他的愤怒已经非常明显,他说,他看不出我的谈话有任何价值。话语中的批评和不屑已经再明显不过,似乎学院邀请我参加这个活动根本就是个错误。之后,在饭桌上,他的同事感到过意不去,代他向我道歉,还称赞我在面对别人侮辱时表现出优雅的谈吐和得体的风度。
但是,我并没有胆量告诉他们真相,即虽然他们喜欢我的讲话,但那个刻薄的哲学家才是真正明白我的深意的人。那体现了我谈话中显示的内容,事实上,他的抱怨是有道理的---更加重要的是他充满活力的批判精神:挑衅。由于某种原因,他是房间内唯一听见了我的邀请的人,前来与我展开激烈争论。他不仅理解了我的谈话,而且明白了我的意思。最好的部分是他的见解还没有上升到意识的层次,他只是对我好斗的挑衅性口吻感到恼火,做出了生气的反应而已,不过,我的回应不乏真诚。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是此后五分钟左右的激烈争吵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中。时间似乎慢了下来;房间里的其他一切从视野中消失;唇枪舌剑般的话语在我们中间你来我往,每句话似乎都携带了全世界的重量。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传统哲学战斗吗?
我明白,在很多时候和地方,人们应该竭力给出建设性的而不是破坏性的批评;要与人为善,要宽容、慷慨和善解人意,要帮助人们克服自己的问题和错误而不是利用其弱点进行公开攻击和指责。不是说“不,但是”,而是尝试说“是的,而且”。还要面带微笑。现在,我们都是这样做的。没有打斗,没有攻击。让我们携手共同建造一些东西。我承认,这些是“正常生活”法则。我常常面带微笑,但是,我希望哲学应该成为逃离幼儿园道德标准的出门证。
大多数哲学家并不认为哲学需要更多打斗或攻击。他们认为,我们应该走向相反的方向:更少“决斗”,更多慈爱,更多支持,更多善心,更多友谊和同情。有时候,当我和这些人争吵时,他们就提出如下观点:争执好斗产生糟糕的哲学。如果你总想与对话者争吵一番,你会误解她的论证,提出站不住脚的反论证。充满同情和关爱的解释则可能导致深入的交流。我认为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认真、慷慨的批评是我们避免表面伤疤获得廉价胜利的方法。如果你谈论的是慈善、友好和同情的特洛伊木马以便消除终极暴力、破坏,并取得有意义的胜利,我赞同。
有些哲学家并没有不假思索地抛弃打斗,认为驳斥和争论的存在是为了最终的和更有意义的一致性和共识。是应该友好以便刻薄,还是刻薄以便友好?我们该怎么决定呢?考虑到哲学活动的目标---获得哲学问题的答案,我们或许应该对比如下两个途径:我认为,打斗可以说赢得了胜利,但是我在本文中并不打算提出这个观点。我感兴趣的是向诸位提供一种不同的论证,将哲学活动的独特性置于突出的位置,那是人类互动的一种形式。事实上,为了在适当概括性的层次上说明我的主张,请允许我暂时将哲学抛在一旁,先考虑一下打斗是什么,为什么要打斗。
通常情况下,暴力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吗?我承认有些迹象表明答案是否定的。普鲁士将军卡尔 • 冯 • 克劳塞维茨(Carl von Clausewitz (1780-1831))将战争描述为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这就像说爬行是跑步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一样。是的,而且更糟糕。让我们看一个简单化的简略案例:如果我和你都在寻找同样价值的量子---理想的情况是我全要,你也是这样---我们可能打起来了。但是,这是错误的:更好的办法是协商。打斗本身是一种成本,是对整体的损耗。让我们这样思考:假设总数是一百元,打斗的成本是10元。百分之百的机会拿到五十元,还是50%的机会拿到90元,难道你不喜欢前者?应该承认,如果我们中的一个本来就更有可能取得胜利,她是不愿意接受平均分的方案的。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应该使用这个信息,包括这样的可能性,即持续协商直到达成两者依据理性都同意平均分的共识。 没有理由白白丢掉10元钱。
打斗是分配拥有独立价值的资源的非理想方法---当协商破裂时,我们只好求助于它。这是批评打斗的很好理由。但是,这并不能延伸到资源缺乏独立存在价值的地方,之所以寻求这样的地方恰恰是因为它提供了可打斗的场合。有时候我渴望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就是因为你想要,的确是因为那意味着,为了它我宁愿和你打一架。我想与你打斗一番的理由是想知道我倆谁更强大。在这种场合,我拒绝平均分配的做法不是因为我相信我知道我能得到的东西更多,而恰恰是因为我不相信我知道,找到我能否胜利就是我真正的目标。
在这样的情况下,打斗的奖赏就是清晰了解自己的斗志。我们渴望与内心拥有的潜能达成妥协,可是,除非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与最优秀的对手较量一番,否则我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这种潜力。难怪打斗成为非常有效的和理性的解决办法。真正知道我多么能打的唯一办法就是使劲打。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从概念上说,现实先于潜能。
打斗是不是理性取决于对相对力量的精确和确定的了解,而这只有靠实际的打斗才能提供:我们渴望打斗仅仅是将其当作一种工具还是为了打斗本身?打斗如果做得好,是一种探索的形式。现在,让我们回到哲学上来。
你想知道我和那个刻薄的哲学家打斗的结果吗?很遗憾让你失望了,人家赢了。我又输了一次,我总是输。这不是因为我想扮演谦卑的角色,我失败是客观事实。自从上高中时开始,我就一直在辩论,我是第一个输的次数比赢的次数多的辩论队长。我们这个辩论队是本地区实力最强的,我之前的辩论队长(我怀疑之后的队长也是如此)在州和全国的竞赛中都赢得胜利,我的失败记录本来可阻止我当队长的资格。
那么,我是如何当选辩论队长的呢?我与擅长赢得胜利的辩论者竞赛,而我不会赢。但是,我善于输。伟大之处就显现出来了。(那是压倒性的胜利)在过去的25年里,我变得越来越强大,原因就是我善于输。你永远不知道一个观点有多强大,到底能经受住多严格的审查,直到它被击垮的那一刻为止。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失败很难受。每一次失败都是如此。观点背后的活力与生机就是你的心灵,你的认知本质。一旦你被打败,你会体验到思考潜能已经带你走了多远,也就是说,你的潜能释放出来了。它将你淹没:一种根本不知道你在谈论什么的感觉,你的心灵陷入空荡荡的虚无状态。
如果你死了,你是体验不到那种虚无的---我猜你正好滑入应允之地,但是,在你知道之前,你已经死掉了。身体暴力的悲剧在于到了你杀死它们时,它们已经走了。如果你用刀或手枪在决斗中打败对手,你把她打死了,她却感觉不到。词语则更厉害,因为失败者能够感受到她的失败,在自始至终的整个过程中,他都能感受到。
苏格拉底将哲学说成是在为死亡做准备,他贬低了哲学的价值。从事哲学的正确做法是死亡。其他种类的死亡都是假象,不过是半死而已。如果你想知道成为虚无或不存在是什么样子,那就不要坐在那里等待不可避免的结果的出现。相反,去打斗一番,去把他人打趴下或者被别人打趴下。赢得胜利的积极一面是快乐和荣耀,但是总是赢得胜利付出的代价则是根本不晓得你的内心还有多大潜能。找到边界的唯一方法就是跨越边界。但是,除非你打得头破血流,否则你就不会输。难怪我要说,打斗越多,刺痛越深。
译自:Is Philosophy Fight Club? by Agnes Callard
https://thepointmag.com/2019/examined-life/is-philosophy-fight-club-agnes-callard
译注:这是作者的第三篇专栏文章,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他的第一篇专栏文章“公共哲学好不好?”《爱思想》2019-03-02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5321-3.html,第二篇专栏文章“情感警察”《爱思想》2019-05-04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6156-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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